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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左侧

面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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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7 18:39: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十岁那年的夏天,我是在乡下的奶奶家度过的。
去的时候,正赶上邻居大叔的丧事。村里的人都很伤心,奶奶也很伤心。奶奶说,大叔的篾活做得好,也是难得的好人。好人,我没有见到。我只看见了他放在堂屋中大大的黑白照片。还有,他的儿子。那时,他正站在照片下、棺材前。我既不敢走到照片下,也不敢走到棺材前,所以第一次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而已。他们叫他晓德。
我得见晓德的正面,是第二天早上。他捧着那张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行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我一直很想听到他的哭声。可是,却没有如愿。
“晓德的心肠可真硬。”回到奶奶家的小院里,我撇着嘴说道。
“家里有一个人流泪就行了,都流泪就没人操持这场葬礼了。”奶奶说。听她这么一讲,我才想起在葬礼上没看见晓德的母亲。
“病了。”奶奶说。
看见晓德流泪是葬礼后的第三天。那天,奶奶去菜地了,无聊的我甩着柳枝条检阅过她种的苹果树、李树和杏树后,又决定去检查她种在山坡上的南瓜、豆荚。大叔的坟就在山坡上。
站在已挂满豇豆的竹架下,我看见晓德正揩着脸上的泪水。看见我,晓德有些惊讶。
“你哭啦?”因为被发现,我有些窘,不知所措中冒出一句傻头傻脑的话。
他没有回答。晓德揩了泪,和我一起下山坡,回家。他已经读初一了,而且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所以和他走在一起,让我有些不自在,就像我和不熟悉的大人走在一起那样。
村里的大孩子、小孩子都嫌我不和他们打架,嫌我捕蝉时动作笨拙,我倒是愿意天天跑去和他们一起游泳,但奶奶又不愿意。所以,只剩下晓德了,也许他会不嫌弃我这些。而且,我也确信他不会想和我打架,不会去捕蝉,也不会去游泳。可是,晓德喜欢学习。几乎每次去他家,都见他穿着雪白的衬衣端坐在一张褐色的木桌前,做着功课。
“我喜欢看书。”见我欢喜那些课外书,晓德扬起头,咧嘴笑了。笑的时候,左边的一颗虎牙便蹦了出来,活泼泼的,很迷人。虽然,堂姐丁榴对我的话“哼”了一声,但我知道她不是冲着晓德,而是针对我的比喻。我确信,在她的心中一定有着更好的比喻去形容晓德那张干净若满月般的脸。
而最先发现晓德那张好看的脸开始不时抽搐一下的就是丁榴。
“真的,我没看错。”丁榴对我说的时候,一脸的凝重。这使只有13岁的她仿佛瞬间成了一位持重的大姑娘。
“我几乎每天都去他家,怎么没发现,你只是在路上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发现啦?”我对此表示怀疑,也怀疑丁榴就是因为太喜欢看晓德的脸,才不敢轻易去他家。
“不信,你马上去看看。”虽然知道丁榴在利用我刺探情况。可我还真的马上跑去了晓德家。
正是黄昏。
院内,高大的黄桷兰树上有小鸟在啾啾而鸣,树下是晓德和他刚刚病愈的母亲。晓德正用一把小小的篾刀熟练地划着一根又一根翠绿的、细细的篾条。看见我,母子俩都笑了笑。母亲的笑温柔、暖和,晓德的笑透明、洁净,都很好看。
我端来凳子,看他们。看晓德。我先是看一根一根的青篾从他的指间快速飞出,然后才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他的脸上。没有抽搐,没有异常。莫名的,我暗喑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在呼出那口气的瞬间,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真的,真的微微抖动了一下。也许,因为天色缘故,我看花了眼?
“你的脸,怎……怎么啦?”第二天早上,当又看到肌肉在晓德的脸上微微抖动时,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晓德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发现啦?”他有些讪讪,继而轻轻笑了笑,并夸张地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
“最近几天出现的,大概是肌肉们想跳舞了。”他抿了抿嘴,努力地想将脸上的肌肉绷紧、绷直。可是,新一轮的“跳舞”,连同他的嘴角也不由地颤动起来。这使他的“满月”仿佛突然受到某种外来袭击,在清粼粼的波光中摇晃了起来,迷离而无助。
我怔怔地看着。“你的脸生病了。”我说。
“我知道。别告诉谁。”他对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保密!”
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告诉他丁榴也知道。所以,回家后,我只好将他的话转告了丁榴。丁榴有些紧张,但也学着我点了点头。
(二)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睡不着午觉,又跑去找晓德。他妈妈说他去邻村同学家了。而我,在悻悻然钻入村后的树林时,却看见晓德撅着屁股,正挖着什么。
“草药。”他说。
“我偷偷去问过镇上的医生。他告诉我,这种草药能治疗面部神经官能症。”说着,晓德有些得意地仰起头来,并对我扬起手中一株开着白色小花的野草。
“什么是面部,啥症?”我没听懂。
“面部神经官能症,就是俗话说的‘面瘫’。”晓德弯下腰,又寻觅起来,并又补充了一句:“我在书上读过,医生也这么说。”
面瘫?我一下想起电视里那些肢体无法动弹的人。
“身体不会动不了,只是面部会出现……”晓德微微笑道,并用手又在脸上抹了一把。这让他刚才微微颤动过的脸又如满月般安静柔和了。
可是,偷偷喝下的草药汤并没有帮到晓德——哓德的母亲发现了他的“秘密”。
“妈,没事的,不就是脸上的肉抖一抖嘛,等它们抖累了,自然就好了。”晓德打着趣,劝慰着。
“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我已经问过医生了。”
可是,为了安心,他母亲还是在他脸上贴满黄瓜,粘上黄豆。遗憾的是,晓德面部的肌肉仍没有停止舞动的欲望,相反由颤动,抽动,继而开始了抽搐。连同眼睛,连同嘴角,连同鼻翼。我害怕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晓德面瘫了,我也会面瘫。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没有了脸,或是拥有了一张陌生人的脸。我将自己的梦告诉了晓德。
“对不起,丁豆。”晓德很诚恳地对我道着歉。他的道歉让我很不好意思。不过,奇怪的是,听了这句话后,我再也没做过类似的噩梦,直到现在。虽然晓德不愿意,他妈还是从积蓄中拿出两百元钱,让他去县城看病。家里有鸡有猪,还有蔑活,晓德只好自个儿去。三天后,晓德回来了。带回了一些药。
“妈,真的没什么,医生说很快就好了。”竹林里,砍着竹子的晓德穿了一件他爸爸的长袖旧衬衣。
母亲听信了晓德的话,回家去做饭了。看见母亲走远,晓德才有些疲惫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也在他身边坐下。
“你骗她?”我看着低垂着脑袋的晓德。
晓德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对我说:“我压根就没有去看病。”
什么?我弹跳起来。
“钱丢了。”晓德轻轻说道。
“进城时,已是晚上,出于谨慎,不被坏人盯上,我专找黑暗的地方走。谁知判断失误,坏人就在黑暗处等着我呢。”晓德扯了一株狗尾草,放在嘴里,笑起来,脸的肌肉又开始扯动,开始抽搐,使那张被我形容为满月的脸竟有些扭曲了起来。有些别扭,甚至有些难看。
“三个人,三把匕首,我想跑,可是我想起我妈,我不能让自己有事。所以,任他们搜去了钱。”竹林上有鸟叫,我和晓德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鸟窝。
“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来了,”晓德顿了顿,“走路回来的。”
“走路?”我惊诧地张大嘴。
“嗯。”
“那晚上,你睡……睡哪?”
“第一晚,睡在县城的桥洞下;第二晚,睡在麦垛里。”晓德看着一只鸟儿离巢而去,顿了顿,才又说道:“其实,也没受什么苦,只是蚊虫比较多,睡不好。”
他看着我笑了笑。而我却想哭。也就在这时,我才看清他那张白皙的脸上不是得了湿疹,而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小的红点。而我撩开的衣服下,除了蚊子们在他身上留下的杰作外,还有一块又一块的淤青。我确信那是拳头击中过的地方。
“不看病了?”
“不看了。”
“那些药呢?”
“沿途回来时,我去找了一位同学,让他帮忙买了一些维生素小药片。”
“那病怎么办?”
“没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毁容呗。”
我和晓德像大人一般问着,答着。头顶上,那只飞出的鸟儿又飞了回来,嘴里衔着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但鸟窝中却传来欢快的叫声。
“我打电话问过爸爸,他说你的病很可能是因为压力大、心理焦虑引起的。”我也扯了一根狗尾草,放在嘴里。
晓德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三)
“晓德不念经,改吹笛子呢。”奶奶说。
“鼓起腮帮吹笛子的时候,脸上会好受一点点。”晓德对我说。
“那些药吃了有用吗?”妈妈问晓德。
“有。”晓德很肯定地回答,带着笑。
“我正在努力进行自我治疗。”一天,晓德在山坡上,边摆弄着他翠绿色的笛子,边说道。他脸上的部分肌肉已慢慢有些僵硬了。他的脸已失去了圆月的圆润和柔和,有些木讷了。不过,他的眼睛却变得更好看了。只是,看得出,晓德其实很不开心,有恐惧,也有害怕。
“我才不怕。”晓德反驳着我的猜测。但是,他说了这话后,眼泪却涌了出来。
“我是担心我的脸真的怎么了,妈妈会受不了。我本来以为我自个儿就能解决,以为很快就能好起来。”晓德用手轻轻擦拭去眼角的泪,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对吗?”他侧头问我,眼睛中没有了泪水,只有柔柔的笑意。但这个问题太大,我不知如何回答。
“肯定一切都会好起来,书上说,不管什么病,只要心态好,只要放轻松,再放轻松,就有可能自愈。我,也许会是一个幸运儿。”
“你应该再去县城。”
“我打听了,治疗这病要花几千元,我不想也不能让妈妈为此受累。”晓德说。说完,他站起来,看着远处起起伏伏的山,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爸爸已经去世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伤心下去了。”
我抬头看着他。我从来不知道晓德的伤心,我只看见过他流过两次泪,但也许在夜里、在梦里,在那些飘着黄桷兰香味的早晨,鸟儿飞落的黄昏——他都在流泪,在眼里,在心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村里的人都说,晓德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奶奶说,晓德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晓德的母亲说,幸亏还有晓德。
“丁豆,为我加加油,好吗?”晓德握着拳头,扭过头。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晓德,加油!”
“加油!”
不知是不是因为晓德的心情暗暗地的确有了好转,他面部的肌肉终于停止了颤抖。可是,晓德的脸明显没从前的好看了,满月仿佛凹陷下去了一块。丁榴为此伤心了好久。我也为此伤心了好久。
晓德却为此庆幸。“只是一点点而已,我以为会是全部呢。”说这话的时候,晓德高兴地对着镜子笑着。仿佛其间一个人所承受的苦,恐惧和害怕都不值一提。很多年后,当我见到晓德时,他的左脸依旧残留了那么一点点“木僵”,他的左嘴角也有点歪斜。可是,他笑起来,依然很好看,很阳光,很灿烂。
“这样很好,人生本来就没有完美,何况是一张脸。”晓德说。
可是,我依然很遗憾。如果当年晓德不面瘫,如果他愿意去治疗,他会拥有一张多么迷人的——脸啊。不过,如果是那样,命运会不会是另外一副模样呢?谁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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