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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水河是条大河，它从我家青山背后而过，一路欢快奔向八百里清江，沿河哺育了一方各族儿女。百流成河的贡水河由沿途每个村庄的每条溪流、每道小河汇聚而成，老家门口的中间河便是其中一小支，我们习惯叫它南河沟，来由无从考据。在河上有一座简陋的木桥，涨水时那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人走时摇摇晃晃，危险又刺激。
小河沿着两岸的青山蜿蜒，把靠水而居的村落划成了一块一块，无论去到哪个地方，都得淌过一条小河或者大河。我的外婆家在就小河对面的山上，天气好时，站在我家高处的山地里都能看到外婆家那边挂在半山腰的山泉。有时我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一闭眼，我就能落在外婆家满树浓荫的院子里。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一回到老家，我总是忍不住站在高地，闭上眼，感受那依稀可闻的轻声的呼唤和那个怀抱独有的温暖，外婆，你从没离去。
妈妈怀着大妹时，我才几个月，和爷爷奶奶分家后，繁重的农活让她无法照顾好我，无奈之下把十个月的我送去了外婆家帮为照顾。我对两岁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只是在外婆后来的描述中才渐渐还原了一些：八十年代初的鄂西北，只能维持温饱，我嘴刁，不吃大人的饭，农村又买不到别的婴幼儿食物，外婆就把大米炒熟了用石磨磨成粉，再用小火慢慢煮成米糊喂我，一两年下来，倒也长得胖嘟嘟，只是头发黄得都不用染，真正的黄毛丫头一个。
外婆身材高挑，一般表情比较严肃。在我的记忆里，她对我总是轻言细语慈眉笑眼，但对大我十来岁的小姨则完全是严母，有一次我们姨侄两个争核桃，她不让我拿多的那份，我就开始哭，外婆走过来不由分说抓住小姨一顿痛打，为此小姨几个月都不理我不抱我。类似的事情，太多发生在我和我的小舅舅小姨妈小表姐中，外婆无一例外都向着我，每次都是以我哭了又笑他们笑后再哭结尾，久了，我就成了当地的一霸，谁都知道郑家的外孙惹不起。他们不知道，外婆见不得我哭，只因为她心疼她这早早就离开妈妈的外孙，她要用她全部的心疼和爱来弥补这种母爱的遗憾。
天气好时，外婆总是坐在屋檐下，带着漂亮的顶针，让棉线一针又一针穿过厚厚的千层鞋底，纳出一针针细密的针脚。她不能长久的抱我，我曾经为这不依不饶大哭大闹，后来外公说外婆心口疼，我老要她抱会让她更疼。外公这样一说我就不要她抱了，摇摇晃晃地去追赶我那些舅舅姨妈表姐，或者一个人蹲在小土坑里玩泥巴捏娃娃看蚂蚁搬家，到后来我大了，我才知道那个疼叫心脏病，也因为那种长久的疼一直得不到缓解，才让我的外婆早早地离开了我。
妈妈说，外婆的病是因为怀着小舅上山砍柴摔到了才得的，如果不是这个病，外婆家的院子会更大。外公在外婆去世后，偶尔会醉酒流泪，说对不起外婆，在他断断续续的醉语中，我才知道年轻的外婆有多么的能干：我妈刚懂事那会，正逢解放没几年，农村还实行土地集体责任制，外公是村里的组长，经常有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突击工作（上级组织安排去别的村小组学习和帮农活），一家人的口粮大部分都靠外婆的肩膀挑起，她在队里出工，挣的工分和一个壮劳力一样多，白天完不成的活，晚上就着银白的月光常常一做就是大半夜，整个村里就听过她一个女同志会驾着牛犁地。屋前的院里,被她种上各种果木，梨子桃子柿子李子枣子板粟核桃，长年满院花香满树浓荫果实累累。家里的孩子的身上总是干干净净，就是补丁衣服也是针角匀称不显眼。就是在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外婆还是在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把他们送进了学校，五个孩子中，除了我妈妈，最少都上到初中，大舅还是他们村里第一个走出山沟吃公粮的人。
外婆为人正直善良，说话简短有力，总是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在四邻八方中都是好人缘，有些家里妯娌之间闹矛盾，她总是主动去调解，就是一些男人之间的争执，也能在她的言语中平息。听闻谁家有老弱病幼，她总是拿出自己家的粮食或鸡蛋去看望，也从来不要人家的一点回报。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家总是很热闹，总有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一些搬到镇上或县城去的乡邻，回来了总要到外婆家坐坐，拉拉家常。八十年代的农村，大家 生活 都不算富裕，碰到年份不好的时候，有些高山地区的人连口粮都不够，所以村子里也会有一些乞讨的可怜人，碰到这些人时，外婆并不像有的人家关门闭户让狗把来者拒之门外，而是叫小姨端上茶水招呼人家坐下，然后尽力往来者的空背袋中多放些大米。因为这样的善缘，还让我认了一位契爷（我年幼时体弱多病，按农村的习俗认个契爷就好养了），说来也怪，自从认了契爷以后，我就一年比一年健康。外婆总说人活一世，要多行善事，你一言一行，老天爷都在看着呢。
我从小多病，经常感冒发烧，一烧就是一两天，农村缺医少药，去镇上又远，只有用一些土方子扯一些奇怪的草回来煎水给我喝，或者请村里土郎中用姜刮背，每次都弄得我眼泪鼻涕齐飞大呼小叫。小姨年纪小夜晚抵不住瞌睡，总是外婆没日没夜的守着我，我烧得昏昏沉沉，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像躺在云朵上又像裹在新撕开的棉花堆里，怎么也站不起来迈不开脚，等到睁开眼了，总能看到外婆红红的眼和眼角的水光，下一秒她会紧紧抱着我，我都能感到她身体的颤抖，但是外婆的怀抱好舒服好温暖。有一次，我实在是病得严重，连眼都睁不开了，小姨背着我一个人沿着公路哭到我家，爸爸赶快把我送到乡医院去打了两三针才醒过来，我醒过来一看是妈妈抱着我，顿时不干了，又哭又闹，无奈之下小姨又一个人沿着公路哭回了家把外婆请了下来，我看到外婆来了才肯乖乖吃药打针，病一好，我就嚷着要回去，我妈说我这就是家里还要回去哪里？我的回答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郑家湾。说着就没心没肺的拉着外婆手就往外走，留下我妈一脸的伤痛。我天天黏着外婆，做她的小影子寸步不离的跟着她，累了就躺在她的怀里听着她讲那些有趣的老 故事 沉入梦乡。过年时外公逗我，说麻雀年三十都要回家过年，你不回去过年，比麻雀还羞。我就回答我是郑家湾的小麻雀，这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这样甜蜜温暖的日子过了五年，我终于要离开外婆回去上学了，临行前，我抱着外婆死也不松手，哭得撕心裂肺。爸妈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外婆一再保证她会经常去看我，爸妈一放假就要让我回来后，我才拖着鼻涕依依不舍的和爸妈回到陌生的家。回到家里的我沉默寡言，也不搭理妹妹们，我只有拼命学习期待每次考试，考试就意味着假日的到来，我就又可去回去我的家和外婆在一起了。每次一放长假，我回到家把书包一放，就朝着外婆家飞奔，就连那座摇晃的桥都不害怕了。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四月份，放农忙假，我 心情 很好，回家后照例收拾好东西就要去外婆家，顺便还好心的问了下两个妹妹要不要一起去，平时我都不怎么理她们，她们两个受宠若惊，连忙跟在我后面走。到河边，小河涨了点水，但不深，快及小腿以上。我看看了陈旧湿滑的木桥，决定蹚水过河，于是姐妹三个就一个拉着一个的手过了河。等我们快到外婆家时，下起了大雨，妈妈此时正在离我家不远的田里插秧，有过河的人经过，说河里涨水了，冲走了几个孩子，我妈在田里大叫我们的名字，没有回答，她顾不上洗掉脚上的泥穿上鞋就往河边跑，到河边问人家，人家说也没看清楚是谁家的孩子，我妈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不甘心，又一口气跑到外婆家，看到我们都在，她才出了一口气，我看到她举起手想打我，但外婆拦住了她，说没事就好。老妈深深叹了口气，把高举的手慢慢放下了。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外婆的病越来越重，经常在家里昏倒。大舅把她接去了乡里让她好好休养，我大姨妈也在那里开店，一家人相互照料着。乡里离我家有三十多里地，坐车要一个多小时。我再也不能经常去看外婆了，于是我就经常给外婆写信，让姨妈读给她听。五年级的六一前几天，妹妹们都收到了姨妈带给她们的新衣服，唯独我没有，我在家里和妈妈吵，她也不理我，于是在星期六放学后，我一个人走了三四个小时到了姨妈店里，一是想向姨妈问个清楚，二是也可以看到久违的外婆。果然，外婆看到我来后很高兴，我们俩讲了一夜的悄悄话，姨妈知道原因后在我回去的第二天送给我一件粉红色有着精美花边的衣服，我拿着衣服就美滋滋的回去了。回到家老妈一脸不可置信：你真是一个人走去的？我说当然，我就一口气走到姨妈店里去了。难得这次她没有打我，估计是觉得我走了那么远，也走累了。
小升初时，我怎么也不愿意在镇上去读，缠着爸爸要去舅舅那个乡中学上学，由于成绩尚可，那所中学又是区重点学校，爸爸考虑再三，让舅舅找人还就真去成了。我在家高兴得直跳，这样我又可以和外婆在一起了。回想那一年的时光，是我懂事以来最 快乐 最 开心 的时光，我住校，外婆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送去学校，把同学们羡慕得不得了；周六回来我做作业，外婆就在一边陪着我东拉西扯；天气好的时候，我扶着外婆慢慢走过石板路，去看春天变绿的柳树；有时我会存下一点点零用钱，给她买回来好吃的大白兔奶糖，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掉。睡觉时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身子蜷得像猫一样窝在她的怀里睡去；姨妈和姨夫一拌嘴，外婆就会忧心重重的搂着我，告诉我以后大了不要嫁给外地人，那样就离家太远，太可怜了。
我以为，甜蜜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到我渐渐长大羽翼丰满有能力给外婆请回一个好医生解除她多年的痛苦，而外婆，能坚持着慢慢老去，我们还可以有几十年的相守。可是，这份憧憬，被我的年少任性掰成了碎片：我贪图玩乐不思好学成绩直线下降，任我怎么哀求爸爸都无动于衷，硬是把我转回了镇上的中学。我在后悔中和外婆哭别，却没想到，这一次的离别，已经开始拉开了生死离别的序幕。我回家里不到一个月，尽管舅舅和姨妈不同意，外婆也坚持要回到老家。我欣喜若狂，外婆回来了，我又可以常常见到外婆了。整个夏天，我都陪着外婆，我看得出她很高兴，但同时也很痛苦，她总捂着胸口。我内疚地说是我拖累她时，她会骂我傻孩子，然后望着天边的云无声叹息。我那时不知道她是叹息自己时日无多，也只能陪着她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飘浮的白云，屋檐下的椅子还是那么高，静静的放在那，所不同的是，外婆的腰慢慢弯了，而我，已经长到她的肩膀高，生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做了偷换。
融入新的学习环境，让好不容易开朗的我又慢慢变得沉默，我无法和新老师新同学沟通，只有把自己埋进一本本喜欢的书里，数学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我每天穿着灰暗的衣服带着灰暗的心情了无生趣的行走在 校园 里，唯一能感到开心的事就是周末，那样我又可以看到外婆，心情也会好上一点，但是，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在心里盘踞，怎么也不能驱散。同样的一个周六，我背着书包低着头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迎面碰到外婆家的一个邻居，她很惊讶的看着我：琴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外婆已经走了呢！我当时就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什么叫我外婆走了？我外婆没走，我上星期天才去看过她，她还好好的呢！她怎么会走了？你骗人！说完蒙头蒙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哭，我不相信！不相信！想起上星期去看她时，她昏迷了快半个小时，把我都吓哭的情景，我在心里祈祷：外婆，你只是昏过去了，像上次一样，你会醒过来的，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到了。顾不得收拾东西，我在泪眼蒙胧中跌跌撞撞跑下坡跑过小河再跑上坡再跑完那条熟悉的公路，一路上不记得摔了几次跤衣服上沾了多少泥，狂跳的心在冲到那熟悉的堂屋看到那具黑色的棺木时，再也没办法跳动了，我眼一黑倒在了地上。我不记得是怎么醒过来的，醒来后我一直哭着喊着，撕扯着那些拉着我的手，一定要掀开那黑黑的盖子，看看我的外婆是不是只是睡着了？旁边的老太爷老泪纵横：孩子，别这样，你外婆已经去了，你让她安息吧！（农村的习俗只有在下葬的时候才可以开棺和亲人做最后的告别）。我这才相信，外婆真是走了，永远的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步一磕头，从泥泞的院子到冰冷的石阶再到停着棺木的堂屋，我什么都听不到，觉得四周一片茫然，像我小时候发烧时，找不到方向也抬不起脚，只是，再也没了外婆温暖的怀抱，她去了，离我而去了，永远的离我而去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送走了外婆，回到学校的我失魂落魄，经常在半夜里惊醒，有一次还梦见外婆站在小山下对我笑，要我跳下去，说她会接住我。妈妈知道后，特地去给外婆烧了好多纸陪她说了好多话，她让外婆放心，她会好好把我养大。从那以后，外婆在我的梦里渐渐淡去，但我却从未停止过对她的 思念 ，不管我在何方。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去外婆的坟前坐坐，和她说说话，微风轻拂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我抬头看着那片又高又蓝的天，好像又看到外婆轻柔的笑脸，眼泪再一次悄然而下，外婆，我好想你，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家乡的小河因为下游电站的修建，已经变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内湖，那座小桥，也早已经消失在长长的岁月里，只是在记忆里，在很多个恍惚间，那一座摇摇晃晃的通往外婆家的桥，一直浮现。
作者简介
孟小秦：笔名：如一。湖北恩施人，现住武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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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1: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