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的母亲经常给我讲些往事，有些事情说得次数多了，我的女儿也知晓了，我们前面说，她在后面接话。唯有一件事，我和母亲唠叨时候，女儿总是噘着嘴不肯插话，我明白，这关于 香吃货 的事，是让她为难的事呢。香吃货，是名词，是所有美食的总称。
对于 香吃货 ，小孩子是没有免疫力的，舌尖上的美味诱惑总会把人的理智打败，何况，十多岁的孩子面对美食，她又能有多少矜持？
母亲说的这件事，是关于我的婶娘喜食美味的事。
二十年前，母亲说这事情，她总是先表个态度：我就想不通，大人怎么能和孩子争吃零嘴？我也随声附和着母亲的说法。那时我二十岁，二十岁时，在母亲的庇护下，我还是个大孩子，也需要母亲给我留着更多的美味。
十年前，母亲再说起这件事，她总是一句叹息：做母亲，我是做不出来这种事。好吃的食物先尽着大人食用，孩子只是尝一尝，那大人可怎么能咽的下去？我顺着母亲的意思，连连点头。那时的我已有了孩子，我成了母亲，我更赞同母亲的说法。只要孩子喜欢的美味，母亲是一口都舍不得吃。甚至，孩子最喜欢吃的吃食反倒成了母亲最不喜欢的。我想，这是做母亲的人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没有人强迫，天下母亲都做得自愿自觉。
如今，母亲偶尔再提这件事，她还是不解婶娘的做法，但不知不觉中，我们说起这事又多了些惊异，母亲说：你婶娘真是个奇人。她老早就知道，孩子长大了想吃啥吃不到？倒是大人，吃苦受累那么辛苦，吃点好吃食也是对的。我赶紧附和赞同。我的母亲快七十岁了，如今的她不需要给儿女攒 香吃货 ，可太多的 香吃货 她已不能多吃，怕血糖高，怕血脂高。母亲当年舍不得吃的美味，如今已经成了她的砒霜，再也碰不得。
我的女儿长大了，她去远方求学。每每瓜果飘香时，南方的她总惦记着给北方的我邮寄，芒果木瓜，总是些北方稀罕的果木。又有一次，女儿吃了些新鲜草莓，她带着内疚自责地说：草莓不能邮，好东西不能与妈妈分享，我吃得不 开心 。女儿太懂事，我开心又难过。可是，这样牵肠挂肚的爱太累人，我开导着孩子，先学会爱自己。
有一天，我和母亲坐在一起沉思，突然，我们齐声夸赞我那 馋嘴 的婶娘。
我的婶娘是个勤快的农妇。她长得黑瘦，头发稀且黄。她有一对儿女，七亩薄田。她还有一对年迈的公婆和一个同样黑瘦的农夫丈夫。他们和千千万万个农妇农夫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天干着比牛还辛苦的农活，吃得和牛食一样粗糙的食物。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婶娘有个小癖好，在吃美食上，她从来不顾及孩子。
食物不富裕的年代，美食都是走亲戚或逢年过节才有。婶娘就抓住那难得的些许美味，犒赏一下自己贫瘠的胃。当然，她也不是独吞。比如，在夏日得了一个西瓜。她先切一半全家吃，人均三两块。剩下半个西瓜，她用吊绳吊到水井里冰着，干完活回家只许她和丈夫分食，从来不给孩子留一块。她说：五黄六月热死人的天气，我在田里晒着干活，娃是在凉房子下读书，西瓜应该我吃。逢年过节亲戚来往，她得了一瓶水果罐头。她用刀麻利地在顶盖上划个十字，扑啦啦一声汤汤水水全倒进碗里。她先大口刨食一气，再喝甜蜜的汁水，余下的就寥寥无几，孩子每人仅分食一块。如此这般，她还意犹未尽说：就这么点罐头，几下子就扒拉没了，味都没尝到。
说来也怪，她的家人对于她的好吃，没有人异议。婶娘把一些能存的零食锁在柜子里，干活累了她就吃一些，饭食不好了她吃一些。亲戚带来的礼品糕点，家人偶尔进城买回的零食小吃，她总先给自己有个小库存。这个习惯，她一直保持到女儿出嫁时。村里人笑问婶娘：把你女婿带的好吃货给人分食吗。她嘴一撇，极是恼火：不要提了，城里人小气得很，新女婿带的礼品都不够我吃。众人哄笑。隔壁阿婆说：你女婿是不知道，你这个丈母姨爱吃香吃货。他要是知道这点，买一车香吃货哄得你开心，彩礼都能免。婶娘顿时眉开眼笑，似乎那一车香吃货比一沓人民币更让她开心。
后来，婶娘做了外婆，我总想着她是否还能保持以前的习惯，人常说隔代人才疼人，婆婆爱孙子天经地义。可这婶娘真是奇人。外孙子有了，有美味她照样先挑着自己吃够，余下的才给孙儿。只不过，老了的婶娘，胃口也小了，她也吃不动了，孙儿愿意给她分享。
如今，婶娘老了，她的两个孩子还孝敬她美食，孩子们丝毫没有抱怨母亲的 馋嘴贪吃 ，也没有人说这样养活孩子不对。婶娘活得坦然的不得了。一个母亲活出了自我，她对孩子没有亏欠，这是一个多么健康美好的母亲形象？
我深深地佩服这位婶娘，她不像很多母亲先人后己任劳任怨，她的孩子们也养得高高大大。她的孩子不曾听到母亲抱怨：为了你们，我吃尽了；为了你们，我没有活过一天好日子。这样的母亲把自己该得的得了，真是坦荡荡。孩子的当下不是母亲做牛做马换来的，这才是一个 成功 的母亲。
中国家庭自古就有一种悲情苦情的成全。似乎越是舍己为人的付出越是悲壮，把我的生命全部用来供养你的成长，这才叫家长。这种自我牺牲的代价是巨大的。孩子成功成仁还好，若孩子有不仁不义，母亲乃至家庭就容易哭天抢地说冤屈，社会也会谴责孩子，孩子成了忘恩负义，这是一种道德绑架。做母亲，要有分享精神，却不能有太多的奉献精神。母亲和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在孩子还不能做选择的时候，母亲选择为孩子奉献一生，这是单方面一厢情愿的盲目付出。难怪有些桀骜不训的孩子叫嚣：谁让你为我付出？谁稀罕你的付出？那时的母亲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一时间，所有正义的人矛头都指向逆子。可母亲们难道不应该反思自己吗？
母亲活成一株麦子，孩子不一定非要活成麦子，孩子有可能活成桃花杨柳，或者活成稗子谷子。麦子的奉献对于桃花杨柳，稗子谷子意义真的不是很大。麦子活成麦子，桃花杨柳稗子谷子也会有自己的天下。
我越来越喜欢我的婶娘。她不识字，她没读过老庄，却活得清清爽爽。母亲活得自己轻松，孩子才能真正没负担。这里面有庄子的豁达思想，也是荀子的尊生意识。母亲只有爱自己，才能给孩子们带好路，孩子们才能爱自己。
好吃的应该先尽着大人享用，这句话没毛病。
原创：侯玲 |
|
发表于 2022-1-26 21: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