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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位至亲，在大雪封山的元宵节前夜，停止了呼吸，就这样走了。
一觉睡去，再没醒来，身边只有老伴。孩子们在外打拼，离家最近的儿子，也在30公里之外的县城。正是春运最繁忙的时节，开出租 自然 可以多拉快跑，整整一个春节，没等歇口气儿，得到的却是亲人离去的讯息。
这是我留守在乡村的父辈们的常态。
劳累了一辈子，腰椎损伤是最常见的，腰间盘突出或坐骨神经痛，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平躺在炕上，炕是硬炕，平躺着关节间的摩擦系数就会减小，以缓解疼痛，这也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因为躺在炕上不花钱。
要躺在炕上，还缘于老人们的传统观念，那就是人老了，得的是老病啊，老病老病，就是治不好的病，那就不要再治了，身体里头输进太多的液体也不好，他们讲究的是，以最自然的方式离去，融入泥土。他们还担心躺在医院里出不来怎么办，最后一口气是咽在了外边，人进不了家门，就成孤魂了。
病痛其实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大多数儿女也选择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们和父辈们最大的祈求，就是走的那一天，都能无疾而终，寿终正寝，这是最大的福报。
茫茫群山，交通闭塞，留守的年代一轻，都匆匆忙于生计，古老的丧葬仪式越来越简化，丧葬用品却越来越花哨，与之相伴的，是诚敬之心的日渐凉薄。
一些地方，原先人工挖坟早被机器替代，大型挖掘机轰鸣着，巨铲掘进，倒是省了人力。棺材被挖掘机铁臂高高吊起放入坑中，入葬仪式变得便捷。流水席的标准渐高，延请厨师的费用也不断地涨。
古老的葬礼，成了热闹的聚会。家境殷实者则请来戏班唱戏，孝子披麻戴孝，却又双手捧起大红被面，披在大红油彩描眉画脸的演员身上，是为 挂红 。此刻锣鼓喧天，观戏村民言笑晏晏，除了孝子穿戴仍沿袭传统，棺木仍停在院中，仪式俨然与大红喜事没有区别。
老一代人的葬礼是有章法的，四人抬棺，阴阳师开路，过路口、水渠都要烧纸放炮，阴阳师念经作法，请求旱道水路的各路神仙放灵魂一条出路。也有村民早早准备好了纸钱和小把的柴草，当送葬的队伍经过时，就在门口点燃，送逝者最后一程。
后来也这些程式简化了，棺木放在了地排车上，孝子贤孙或宗亲里的年轻人拉着，村里人在后面推着，地排车在雪地上吱吱嘎嘎走向墓地。照例是祭文、念经、哭声、滚坟顶，最后举火燎锨，宣告一个人最后与这个世界的作别，从此真正融入大地。
好多时候，传来的只是一个老人作别的信息，他生前或撑或熬的过程，只有他自己或家人清楚，村里人偶有耳闻，也只是一闪念之间的事。
一个五服之内的爷辈，脾气暴躁但力大无穷，生前是种地的好手，但是活粗，在村人眼里，离精耕细作太远。但庄稼的收成，就在这粗粗拉拉中，一茬茬地收过来了，在那贫瘠的土地里，精与粗其实并没多大差别。只要风调雨顺，胡乱撒进去的种子出了苗便拔节疯长，要是天旱，再精再细麦苗照样稀得让人心慌。在即将老去的那几年，有时去井边打水偶然从小巷走过，在院子外就听到他沉重的呻吟。
几年之后他终于走了，村里人似乎也松了口气，大家的心理防线似乎也轻松下来，可以放开喉咙喝几杯了。
那些年我见的死亡并不多，但见过很多的葬礼。后来成为葬礼的 服务员 ，但是年龄小，抬不了棺，主要是去墓地 埋人 。因为会写几个并不美观的毛笔字，有时还会帮阴阳先生写写贴在大门口的讣告，村民们会围着讣告品头论足，说说笔法和结构。
老去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件，但老去的过程是缓慢的，缓慢得让你忘了有这么一位老人时，老去的音讯却又会突然到来。就像我最亲最敬最爱的奶奶，那天本来是去帮村里一位老去的老人写讣告，当天夜里准备好了铁锨，立在大门旁，准备凌晨四点去葬礼上 埋人 ，没想到半夜十二点，被紧急的砸门声惊醒，等赶到三叔家，奶奶已经咽气，算是无疾而终。
好多时候，村里老人都劝后代，要积德行善，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这后路，其实就是一辈子或数辈子积德行善，为自己换来这一生的 无疾而终 。细想一下，无疾而终的老人，生前都是善良的，许多人在感叹他的 福气 的时候，也会念叨几句老人家生前的好。
村里人都相信这是真的，我也宁肯相信这是真的。父辈们在 生活 的苦难面前，慢慢熬干了，就像沙漠里的树，在那里一点点被吸走了水份，一点点熬干了品性，熬干了精血，最后把一副枯皮包着的瘦骨架交回大地。
无疾而终，的确是一件奢侈的事。
当我们明白，无疾而终的确是一件奢侈的事的时候，再没有什么能够在你的心灵上刻下一丝印痕，但会慢慢在你额上刻下深深的皱纹。
张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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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4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