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文/王芳
我穿花而行，越过千重山万重水，抵达赣州，征尘未洗，纵身一跃，投入赣州的夜里。
赣州月，清凉如水，与星辰一起，摆放在夜空，满身诗意地俯视着我。我有一刻的怔忡，不知今夕是何夕。众多怀思争先恐后地踏入我的身心。我一步步地走入江水，是郁孤台下的清江水，江上影如烟，浮桥波荡，荡起心中无限事，这 人生 无非就是晃晃悠悠地从此岸到彼岸的过程。彼岸有榕樟斑驳，行人在月下从容如蚁。我的清愁在江上流散，没有那载得动的舴艋舟，却原来江水横流之时，人们弃舟登陆，与江河渐行渐远。
清江水，是章江水，是贡江水，是章贡经由万千相思之后的水乳交融，由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侬我侬地唤为 赣江 。
这清江水，是郁孤台下的清江水，是辛弃疾无法舍弃的隐疾。他在造口壁上，舒皓腕，挥手风雷，展情思，落笔华章，郁孤台在他心中沉郁巍峨地冷冷站立，台下的清江水悲怆地奔流，从赣州流啊流啊，北宋王气黯然收，大江依旧枕寒流，纵使离乱，纵使战争，纵使多少行人泪，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也难改这日夜奔流的坚韧，流入造口，流入长江，流入稼轩笔下。在这挥毫的历史瞬间，望不见长安，只能在江上数数峰青，青山隐隐遮不住，一江秋水向北流，而那离乱的鸣叫声，可是鹧鸪？
稼轩的清江水，稼轩的郁孤台，都带着宋人的文韬，千古矗立。当我循着历史的跫音一步步登上郁孤台的时候，有一丝儿的清凉散散淡淡地悠悠远远地环抱过来，我的心瞬时又苍凉又肃静。
稼轩的塑像依然眉目清朗，有孤绝之味，如同那贺兰山上的郁绝孤立的山巅楼阁，登阁远眺，这江河环绕的赣州城哪，竟然如此地美，美得不沾人间烟尘，美得如同古画，仿佛轻轻一掸，还有纸帛上的 飒飒 声。
轻轻地在郁孤台下的青砖上移动，怕打断了稼轩的幽思，而满眼青苔竟然绿幽幽地柔软软地托住了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这青苔生长了多少年啊？也如北方的青草，更行更远还生？它竟然比历史本身更有怀古之幽情。
稼轩的鹧鸪已不再幽怨地鸣叫，眼见着它起高楼，眼见着高楼与青山错落成另一种风景，江天浩阔，裹挟了行人泪，毕竟北流去。历史的浩浩荡荡如同江水从未停下或沧桑或雄壮的脚步，金戈铁马，或盛世戏歌，都是过眼云烟。
回望稼轩游荡着的游魂，他又轻轻地说：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我对稼轩说，古人也拟疏狂同你一醉，只是你还要在身后才能见到他们，我可做那 二三子 之一吗？红颜浅笑，醉里挑灯，怨来吹箫，狂来说剑，陪你渡晨昏，陪你收集这行人泪，攒成万里平戎策？
稼轩不语，他生前，叹北宋之幻灭，他身后72年，南宋消亡了，那个如瓷一般的、如词一般的大宋王朝，在金元的夹击下，在稼轩身前身后写下了华彩亦脆弱的人间赋。
朝代可以消失，帝王将相可以不见，总会有什么会留下来，这是一条真理，万物皆有痕迹。
赣州没有在历史的长河里任意挥霍，而是小心翼翼地存下时光的判词。
从郁孤台走出，便会走入一条长长的宋城墙，青砖任意排列，或立或卧，排列组合成曾经的防水防战的模样，雉堞蜿蜒，可以自由地呼吸，高高低低地，长长短短的，要走很远，与江水同流地行走，见证着绿意葱茏的树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地行走，出污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地行走，才能抵达一处名叫 八境台 的高楼。
在苍茫的云水间，我象一只高飞的雁，顷刻就站在了 八境台 上，生于北方的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江天浩阔。江上一叶小舟，青箬笠绿蓑衣的渔翁立于船头，小舟在江面上轻轻地晃动，我想抚平这江面，生怕 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 ，我并不是能明确地感知 一苇渡江 的禅意，却有无限的悲悯乘着江风自在无碍地入我的心。一时间我忍不住喊出声来，也落下泪来。
目光越过小舟，越过星星点点的树木，却见一清一浊两水汇合处，竟然是那样细无声地、柔柔软软地就拥抱了，不见惊涛拍岸，不用豪言壮语，仿佛天经地义，生来就该在一起。
我在江天浩阔中，为造化钟神秀叹息，这叹息埋藏着我的千古情思。
抚着这亭台楼阁，沿着这宋城墙提钗裙移莲步，许多工匠的名字穿越过时光而来，顽强地生长，顽强地诉说，他们的名字超过他们的肉体而存在，手艺真的比生命更长久，而最大最古的带有 熙宁 字样的那一块，就隐约在众多墙砖之间，身上长满了历史的青苔，它孤绝地生生死死，流转千年，只等水落砖出，重现人间，这重现，一眼千年。
在长长的城墙之上，辛弃疾之后，文天祥走过，他壮志难酬，难挽南宋覆灭之狂澜，他一路北上，头可断，血可流，正气不可丢，丹心照汗青。如今的江河上倒映着他的身影，茕茕独立，默默不语。
那成千上万的墙砖间，竟然全是青苔，青青绿绿的，如同那一幅著名的《千里江山图》，它的绿，是一种处于低姿态的生命歌唱，是历史苦旅的不绝行吟。
满阶苔痕绿，草色入帘青，再不敢行走，生怕这一抬足、一欢叫，便惊扰了青苔的美梦，便打断了青苔青梅竹马的恩爱，凝伫不动，任江风吹乱这尘世的青丝白霜。
终归是要走的，不得已从另一条路逃离。觥筹交错，月上江天，我在赣江的波澜里，确认过它 宋城 的眼神，知道我的飞翔之翼，已在郁孤台上落脚，这长满青苔的赣州，江流天地外，纵浪大化间，细雨湿衣看不见，千年国土锦江山。
对繁华的怀想，正是对流离的安慰，同理，对流离和沧桑的怀念，亦是对繁华的祭奠。
山河长在，往事无痕。
作者简介：王芳，山西太原人，作家，评论家，《映像》杂志副主编。 |
|
发表于 2022-1-26 20:4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