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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
《礼记》
进入猪年， 父亲 八十一岁。我心里害怕，怕他会像母亲一样，突然有一天离开我们。如何让他安享晚年，成了我心中的一件大事。
正月初七，我到北京良乡医院，住院检查身体，同室住进一位老人。我隐隐约约听到，他姓章，八十三岁，黑龙江人，家人叫他老章头。
老章头入病房时，我刚做完头部、肺部CT，血流图、核磁共振，心脏、颈动脉彩超，神智有点不清，记不起护士从我身上到底抽了五管管血，还是六管管血。
我没有闺女，有两个儿子，儿媳妇像闺女一样，待我都老好了。 老章头见我清醒，先是嘿嘿一笑，主动向我介绍说： 这个是我大儿子，二儿子一家去成都，他老丈人家过年去了。
老章头个头不高，精巴干瘦，人很精神，鸭舌尼子小帽，羽绒丝绸棉袄，一脸的 幸福 样子。看到他，我不知怎么就想到父亲。今年春节，我没回去陪他，在北京过了一个没有年味的清凉年。
第一天夜里两点钟，我被老章头吵醒。黑咕隆咚的，他坐在床上，一个劲地喊叫儿子。
文化！文化！来我床上睡吧，和我睡一个被窝!
咋啦？
外面下大雪，天冷！
病房有空调，哪儿冷啊？
上来挤挤，我这病又不怕碰！
咋到你床上睡啊？我这块头能挤下啊？
我不管！你不上来我就不睡！
别叫，别叫，半夜三更的，别影响人家睡觉！
你是我儿子，我心疼你!
快躺下，别瞎折腾！
你不听我话，我明天不住院啦！
父子俩谁也不让步，就这样一直僵持着，足足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老章头明显是犯糊涂。
我坐起劝他说： 您这样心疼儿子，一点儿错都没有。不过一张单人床，确实挤不下你们俩个人。 他倒是听我的话，不再嚷嚷，乖乖地躺下睡了。
章文化一点不像文化人，有点像电视剧《乡村 爱情 》中，那位虎背熊腰，虎头虎脑的宋晓峰。他同我一样，都已进入了知天命之年。
他对我说，父亲的身体平时很好，能吃能喝又能睡。头天他还推着小车，一个人上街去买菜。今个他突然嘴角歪斜，流哈啦子，半身麻木，走不成路了。
一屋两床，之后几天里，我们成了距离最近的人。老章头腿脚不利索，他儿子在后面抱住他的腰，推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挪！
快起来，洗把脸，八点钟去做康复。
手往下放，别一直端着，要不了命的。
身子往前倾，腿向前弯曲，抬起步，不要蹭，一步是一步。
在那想啥？抽什么筯？我就没听说过谁的手脚，放在被窝里还会发凉？
呲牙咧嘴的，眼睛瞪什么瞪？还犟上了？忍着，别说话。做儿女的，谁还能坑你？
章文化一遍又一遍，在病房重复着这些话，听得我耳朵上起茧。他大嗓门，音量大，训斥起他父亲来，就像监狱警察管教犯人，不给半句说话权力，不给一点解释机会，也全然不顾周围有没有人在场。
一句一个 不听话 ，一口一个 脑子不好使 ，在他的话语中，老人似乎没有一指甲盖的好处。张口老头，闭口老头，我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一声爸。
过去在新闻上，我曾看到过，有保姆趁家属不在，虐待、折磨，甚至殴打老人的场面。但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亲儿子，一位完全没有长幼之别的中年男人。
我暗自猜测，假若没有人在场，这家伙会不会动手打老子？答案是：极有可能。
面对儿子的指责，老章头忍声吞气，不敢说一句话。背过脸他又对我说，他的儿子性子急，脾气暴躁。我明显感到，他说的不是心里话，是想给自已挽回点脸面。
他的儿子嚷嚷起来，收不住场，老章头会不停地道歉，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你可别生气。你是我儿子，是为我好，你受累了，我谢谢你。
他说过的，最硬气的话是： 儿子，你说的话，我不是反感，是个人难受。你不难受，你不知道，怎么给你说，也都不行。
前世作孽啊！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吗？ 有一次我听到，他在床边自言自语，又看到一行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悄然流出。
老章头在儿子面前，将老子反转成儿子，低三下四，主动妥协、认怂、讨好的样子，包含着老年人的无奈。
原来人老了，不能动了，不中用了，就是这个样子吗？一股凉气从我的头顶位置，一下子凉到了我的脚后跟。
锻炼，是心脑血管疾病治疗的一项重要环节。跨步，进食，更衣，上下楼梯，立位平衡，老章头的康复，也由室内转向楼道间。他大儿子旁若无人的教训老子，也让其瞬间成了神经一病区的 名人 。
这里是北京，不是黑龙江。我明显看到，住院病人、病人家属，对他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护工、保洁对他的态度，不再温和客气。医生、护士对他的不满情绪，也在逐步升级。
叫什么叫？嚷什么嚷？他是你爹？还是你是他爹？干吗凶巴巴的？就不能好好说话？训练应当由易到难，由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老章头的女主治医，一向和蔼可亲的甄大夫，连珠炮式，劈头盖脸的，一阵子强势质问，把文化搞愣住了，傻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倘若把文化看成不孝之子，那未免理解太肤浅了。从老章头入院那天起，一直是他一个人陪护着，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清早起来，他搀扶着父亲，挪步上厕所，湿毛巾擦脸，清水嗖口，冲洗假牙，然后吃早餐。
上午检查多，他又不停预约，推着轮椅上的老章头，排队等候，检查化验，回病房输液。
夜里他从阳台柜子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躺椅，和衣靠在上边当床睡。老章头一会一起来，他几乎睡不成一个好觉。
空中吊架上，天天挂着六、七个塑料袋药，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输完。液多，尿就多， 文化，尿尿！ 文化，尿尿！ 老章头一会儿一叫，一会儿一叫，多半天都会在上厕所中度过。
文化对治疗每一个环节，都了若指掌。他爱干净，心细腿勤，反应敏捷。父亲吃饭吃药，走路上厕所，需要注意那些事项，他都牢记在心，处理得井井有条。
老章头的血管薄，一扎就破。用钢针扎，或使用留置针头，动不动就滚针、起鼓。有一天，一连换了四个护士，都未能扎上，最后护士长亲自出马才算完事。
昨晚要是听我的，还能滚针吗？看看没人给你扎了吧，人家都不敢来了！都是吃活血化瘀药，整出的事。叫你别瞎吃，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把肠子吃青了，把自己吃废了。
没事的时候，文化也爱和我闲聊。他说2003年，他从黑龙江来到北京，一直做二手车生意。赚到一些钱后，他怕 父母 在老家没人照顾，专门在北京买了一套房，接他们过来居住。
他的孝敬，用行动说话，令我感到汗颜。但一说起父亲，他就来气。 以前父亲在老家，不是这样的。他人很老实，在矿上年年是先进，回到家里也疼爱我们，退休到了北京，一切就变了。
他想一出，整一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吃药特别讲究，就爱往老百姓大药店跑，葛根，三七粉，螺旋藻，一买就是一大堆，回到家里偷偷摸摸地吃！
北京专骗老人钱的销售员，多得海了！对着他大爷、大爷一叫，他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了。一听到虾皮能补钙，他就买回一大包，天天在锅里炒配米饭吃。一听说能补脑，能补血，又买回一大堆冲着喝。
各种青菜不吃，那么多新鲜水果不买，鸡鸭鱼肉蛋他不要，天天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保健品，你说他的身体能好吗？
他和别人不一样，竟然凌晨4点起来，给自已做饭。我们住得楼层有六户，他能深夜2点钟起来，在楼道上连着走12圈，不管别人睡觉不睡觉。他眼中从来没有别人，只顾自已，自私的很。
文化数落起父亲来，没完没了。我劝他对老人好点，不只是管他吃、管他穿，物质上养活他，重要的还要顺着他，尊重他，理解他。有多少人能活过八十岁啊？八十多岁的老人，思维就像十岁以下孩子。
我接着说： 孩子不听话，给一巴掌完事。老人能打吗？逆天不说，打了管用吗？老人的想法一般都很怪，尤其是患病老人。他们犯起糊涂来，执拗起来，可能要比孩子严重的多。
怕死、爱钱、不瞌睡，是老人们普遍心理。越老越怕死，越老越爱钱，他们是想获得一种安全感，谁都不想离开自己的亲人。我们能给予他们的，只有爱、呵护和宽容，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老人从黑龙江到北京，需要适应和改变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尚且需要十多年时间，何况老人们？
他听完我的一通大道理，不解地回答说： 对他和颜悦色不行，顺着他更不行，哪还了得？不全乱了套？
文化的儿子，有一天来医院看他的爷爷，多余的话没说，就劝他爸：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爷爷，你的脾气得改一改。
文化的爱人，有一天也过来看公公。她很有素养，亲切问公公： 爸，您好点了吗？想吃点啥，就给我们讲。
她悄对我说： 这老头，谁的话也不听，谁也整不了，就怕他儿子。他儿子训他，他就老实多了。
他用几块布片子，给自已缝了一个大围腰，说肚脐眼漏风，那儿疼！
我给他买回一大堆新袜子，他在前面全绞成洞，露出大拇指，或者二指头，说他脚指头长，挤在一起打架，磨着难受。
他在袜子外边套上袜子，说他脚太瘦，把鞋子填不满，走起路来拖拉。你说，他哪来的那么多事？
我婆婆比他小七岁，受了他一辈子的欺侮，没有享上他一点儿福。去年过年婆婆得了肝癌，三月份就去世了，这事我们也不想告诉他。
八月份我们带婆婆骨灰，回东北安葬，当时也带着他，只是没让他看到骨灰盒。偶尔他也会问起，我婆婆去哪儿了？我们说在海南住着呢。
有天晚上，我跑回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回到医院，看见邻床空了。这个老章头，不是说还要住一周吗？怎么连招呼也不打，说出院就出院了。给我扎针的护士，笑着对我说，昨夜他一口气没有上来。
怎么他去世了？护士说，是的。她给我扎上针，出门忙别的病人去了。此时北京台体育频道，正播JJ斗地主新年大赛。一位队友接受采访说： 我的父母都八十多岁人了，爱看JJ斗地主，我参赛目的，就是想满足一下双老心愿。
此刻正值上午，病房外面太阳好大，一缕阳光从窗户透射进来，在邻床的白布单子上，映照出了一汪水一样光亮的潭。
我躺在床上，愰惚中又看见老章头，坐在床上，一声不吭，朝着我嘿嘿地笑，再一揉眼睛，什么也没有。
2019年2月23日初稿于北京
作者简介
靳赋新，1967年生，垣曲县英言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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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