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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薛辣辣 墨上尘事
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李娟 《我的阿勒泰》
半个月前我回了趟老家，住在二伯家里。这是一栋三层的楼房，门前就是坦直的马路，顺着马路往东直走百米，就到了这附近居民买菜卖菜的地方。这个菜市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天人潮拥挤，热热闹闹。最冷清的角落，莫过于三哥住的稻草棚了吧。不过，许多年过去了，当我重返故地，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三哥死了吗?
并没有。
他有名字，但每个人都叫他三哥。
三哥是在千禧年前后来到这个小山城的，只随身带着几件破衣裳和几十块钱，口袋里装着一包劣质烟丝、一盒火柴、一个小烟斗，往菜市场的角落一坐，便算是在此安了家。三哥一副流浪汉模样，但要比流浪汉整洁卫生些，矮瘦的身材，半花白的头发，看起来约摸五六十岁，身上衣裳单薄且破旧，但挺干净的，脚上一双蓝布鞋被他踩得稀巴烂，却像模像样地缝了几道。
别人问他话，他不答，嘴里嘟囔着什么，像是外地话，但也没有要说给别人听的意思，摇头晃脑，自言自语。他自作主张地住在了菜市场最昏暗的角落，有人来赶他，他也不走，像只顽固的老牛犟在原地，丝毫不脸红，也丝毫不讲道理。人们觉得愤怒又无奈，但也可怜他 生活 困顿、孤身一人，也就由着他，让他住下了。
他倒是从来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早早就用稻草和木条搭了个棚子，又去锯木厂捡了几块废木板做床板，再在下面叠起一堆砖块，与潮湿阴冷的地面隔开。他没有被子，只得捡来一些破布、报纸、蛇皮袋盖在身上。天气冷的日子，他甚至在床前用木条燃起一小堆火，烤暖了身子才睡下，这可是冒着火苗随时把他连人带棚烧了的危险所生的火啊!
后来附近有居民说这个流浪汉说的是潮州话，便找来了会讲潮州话的人来问他话。谁知，听到乡音，他也丝毫不激动，眼神淡漠，只告诉大家，他排行第三。于是 三哥 这个称呼就被人叫开了。人们朴实善良，倒也照顾他，送了他一个小铁锅，时不时给他带点鸡蛋面条，让他在菜市场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中煮着吃。很快，三哥便敞开了心扉，开始学着说我们当地话，一学就是几年，也说了几年。
很快，人们便把他当成这里的一员了，平常心对待，买菜时看见草棚子里有他，必定要问候他一声，既不冷漠，也不热情。
按理说我的年纪要比三哥小很多，应该叫他 三叔 之类的比较恰当，但当地人向来没打算过分尊敬他，无论大人小孩、老人妇女，谁都管他叫 三哥 。
我也叫他三哥。
以前，三哥常常从菜市场到我家，要一些茶或盐。我妈让我大方点，多给他一些，但从来不让他直接用我家的杯子喝茶，也不让他乱动我家的东西。他每次来的时候，我妈都悄悄拉过我，让我 把通往二楼的铁门关起来 。
不让他用我家杯子，一个是因为我妈有轻微洁癖，更何况三哥是半流浪的老人，而且人们私底下在传，三哥是患了病，被家人嫌弃，才离家流落到这里的。 说不定是传染病呢! 我妈这话说得刻薄了些，但是也不无道理。至于把他当贼一样提防着，不让他乱进房间乱动东西，则是因为他手脚确实不太干净。
我二婶说，经常见三哥在别人家院子围墙外转悠，看看人家晾晒的衣服有没有被风吹到地上，若是有，就捡走，当被子盖，或者当成抹布，缝成袜子，归为己有的同时还无赖地说，那是他捡来的垃圾，回收利用。要是没有掉到地上的，有时候他就趁人们不注意，找根竹竿子往晾衣架上一挑，把看中的衣服藏掖着带走。要是有人看见了，责问他，他就装没听见快快走开。
在三哥草棚前卖肉的林老板说，三哥经常趁他不注意，偷割他的猪肉。有人看见了，告诉林老板，林老板还没开始骂人呢，三哥就开始怼告密的人了。林老板要是质问他，他只管大大方方煮肉吃，不否认，但也绝对不承认。
三哥偶尔编些竹篮子卖，有一点收入，而且远方的女儿偶尔寄些钱来，是完全可以维持日常吃喝的，还有剩余可以买些烟添件衣服的，可他偏要贪便宜，做这些令人厌恶的小勾当。也有人偶尔送他一些吃的、穿的，比如说自家做的腊肠，吃不完的鱼罐头，买多了的一把菜，或者家里淘汰的旧棉衣、旧被套。他们觉得三哥是既可恨又可怜，希望他不要偷到自己家，在大家的帮助下能有所感化，良心发现，戒掉以往的坏毛病，体面做人。然而三哥每次都理所当然地收下了，也不说感谢或者愧疚的话，只抽闷烟，若有所思。
还是有人陆续投诉自己家水壶不见啦，洗洁精不见啦，甚至是镜子、饼干、袜子，也会不翼而飞，接着它们就出现在了三哥的草棚里。被人买菜时看见，说了他几句，他也只是讷讷地点点头。人们气急败坏，但骂他也不是，不骂他也不是。大多数人只能自认倒霉，回了家，提醒自己下一次更要锁好门窗看好人，小心三哥的 第三只手 。
后来我家由于一些原因搬走了，我便极少能见到三哥了，家乡的人和事也很少听闻。但似乎有人偶尔跟我提起过，三哥有一次因为偷了人家贵重物品，被人家扭送到警察局，于是在监狱里蹲了一阵子，出来就有所收敛，不偷了，或者说，不怎么偷了。而这事的真假，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在家乡生活的时候，也没怎么讨厌三哥的。大概是因为我家人常送东西给他，常对他嘘寒问暖的缘故，他很少偷我家东西。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他真的挺可怜，除了偶尔偷窃，心肠也不是极坏。我猜我妈也是这样觉得的，虽然她讨厌流浪汉和小偷，但她看到有小孩去捉弄三哥，她打心里同情这个孤寡老人，把小孩骂走。
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妈说，三哥自己过年怪可怜的，就让我给他送去了半边鸡和一袋水果。我至今仍记得三哥起初是稍微愣了愣，眼神迷惘，接过我给他的东西后，他眼里一下子就灌满了眼泪，随即又尴尬地低下了头，哽咽着，小声说: 谢谢，谢谢。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场景对我而言依旧清晰在目。
从来不提身世的三哥，从来很孤独的三哥，他这样艰难地活着，可真是令人心酸。也许，他也不总是那么没礼貌，也不总是那么坏，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真的有一个亲切的、与 三哥 名副其实的他呢。
这次回老家，我只待了几天，没想过会再次看到三哥。眼前的他，更老了，也更加不体面了，衣服没以前破旧，但是看起来邋遢了许多。让我略微惊讶，而又觉得合乎情理的是，他牙齿差不多掉光，走路缓慢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痴呆了许多，但也没有那么古怪、沉默了。我突然有点好笑地想到，这样的三哥，这下总算是不能走家串户 捡便宜 了吧。
他在我二伯家坐了一会儿，笑呵呵地说: 我啊，怕死，每天睡前都怕着第二天醒不来了!你听说没有，×××，老喽，上个月病死了。我啊，还想再吃几年米哩! 二伯想了许久，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打趣两句，笑了笑。不久，一个胖妇人咄咄逼人地走了进来，粗声粗气地呵斥三哥几句，把他带走了。三哥倒也一脸满足，一边蹒跚走动，一边眉开眼笑。
那个胖妇人据说是三哥女儿，离过婚，迫于亲人的压力，赶来这里照顾日益年老孱弱的 父亲 。三哥已经不住菜市场的草棚了，与女儿以及小外孙租住在路边一间小平房里。为什么不回他的家乡呢?这我也不得而知。
有时候我从路边经过，经常听见三哥被她女儿大声地骂。 老不死的!
三哥女儿虽脾气不好，但似乎也懂人情世故，对待外人也还不错。有一次我路过那间小平房，被她叫住。她说，早年她爸受到过我家的照顾，如今我家搬走了，只剩我回乡，她和她父亲想请我进屋喝碗粥。我感到受宠若惊，欣然前往。
屋内空间狭小，但厨房客厅房间和厕所布局明确，而且比我想象中要整洁。三哥坐在小客厅的凳子上，用拐杖敲打着地面，似乎无事可做。我问候了他一句，就把包随意放下了，跟她女儿去了另一个房间，喝了一碗小虾米粥。这粥倒也干净温润，三哥的女儿不断的地从胖脸上挤出微笑，仿佛我真的是她家大恩人。
喝完粥我又和三哥女儿聊了会天，无非都是家乡变化大啊，三哥身体好不好啊之类的。她说话倒也客气、得体，让我觉得有点心满意足。
回去后，我不禁向二伯二婶感慨，这三哥，确实老了啊。如今有了女儿的陪伴，却失去了灵便，还经常被骂。仍是可怜，但换了种可怜。我想，他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的吧。
我正唏嘘万分，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急忙翻包包。
放在钱夹里的三百块钱不见了。
如此讽刺。
第二天我提着行李，准备踏上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临行前我不禁回头看了看，小县城换了个面貌，但仍是古旧的气息。三哥的女儿买菜经过我身边，眼神怯怯地朝我看了一眼，而又匆匆低下了头，快速地踏着小碎步离开了。
偷钱的人真的是三哥吗，还是他的女儿?又或者，这是他们合谋的一场恶俗游戏?
我叹了口气，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毅然离开。
他有名字，但无人记得，人人都叫他三哥。关于我所知道的他的 故事 ，就到这里了。
作者简介：
薛辣辣，90后写手、翻译，天秤座 梦想 家，喜欢观察生活，喜欢刻画普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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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