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于喜京
亮海大叔有两个外号，一个叫 三条腿 ，早年间在部队上落了个二等残废，走路多了一根拐杖。另一个叫 现行反革命 ！这个雅号怎么得来的，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只知当时，在大队院里，开批斗会，他被人押在台前，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 现行反革命 ，第三条腿顶在胸前。我们几个孩子进院时，他正在耍熊耍赖，腰杆直往上使劲，两个民兵就用劲往下摁。亮海大叔急了，脑袋像个货郎鼓似的上下左右摇晃起来，这一摇，尖尖的大纸帽子甩了出去，尖顶儿正戳在民兵连长的裤裆上。连长腰一弯，手一捂，腿一夹，面部一扭曲，很痛苦的样子！连长吃了亏，便找来一根长草绳子，往大纸帽上一系，扣到亮海大叔头上，又从脖颈两边伸下去，系到脖子上，又在下面坠了两块砖头
这是我最初见到亮海时的情景，此后，好些日子，我再也没见到他老人家的尊容。直到忙完了秋，过年节的时候，我才有幸见到了他，重新领略了他老人家的胆略和尊严！
过年节，对于我们孩子，太有吸引力啦！放鞭炮，畅快地玩，自不必说；单是平常日子吃不到的好饭菜，就更让我们不能忘怀啦！庄稼人也就是怪，越是闲散的时候，可以坐在热炕头上或向阳的日头地里，歇歇劳累了一年疲乏的身子，舒心地喘口气儿，越有好饭吃！当然，那时的好饭，也就是猪肉饽饽！中午，我撑圆了肚皮，撂下碗筷，抹抹嘴，偷偷摸了几个炮仗，便跑到街上来了。
街上孩子不少，都聚集在向阳场儿放鞭炮，噼啪！嘣嘡！不时从这里那里传来鞭炮声，溅起一些尘土，扬起许多纸花和火焰 我急不可耐地加入他们的行列。我把炮仗放在背阴处的一堆雪上，用燃着的香去点燃。
嗒、嗒 一个有节奏的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了，回身看，原来亮海大叔晃荡着三条腿走来了。他头戴一顶洁净的蓝布帽，两耳各套野兔尾巴做成的耳捂子，用根细绳儿在嘴巴下扯连着；嘴巴刮得很光，像没长胡子，鼻尖儿冻得通红，像涂了胭脂的饽饽头儿；卧蚕眉下的那双眼睛，看起人来特别尖溜，闪着寒光儿，让人打怯；拐杖触及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他人还没过来，嘴就嚷上了： 兔羔子们，闪开喽，看老子的！妈的，老子当年那个时候，抱着个炸药包，滚到坦克底下，‘轰’坦克断了气，咱呀，哼哼，毫毛没损！那个时候
长锁则比划着手，蹦着高儿，冲他嚷： 你吹，你净吹！
啥？老子那个时候 哼！ 亮海大叔气得眼珠子乱瞪。
长锁顽皮地笑着，两眼瞅着他挑战似的，说： 你敢握着个炮仗放么？
亮海大叔眉毛一挑，手一伸，极威严地说： 拿来！老子那个时候
长锁把我的炮仗拿出来，递过去。我给他燃着的香，他不要。自己掏出打火机，打了七八下，才燃亮，手握炮仗，在火机上燎，好一阵儿，才燃了， 哧 当 ！冒出几柱火花，炮仗响了，纸花子四下里飞溅出去，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们围过去看，他的手让火药喷得墨黑，似乎有点紫青。他却把手向空中一挥： 咋的，屁事没有，老子那个时候
我们面面相觑，感觉亮海大叔太神啦！
晚上拜年，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意外听到亮海大婶在家数落： 这么大年纪了，还没个正经性子，跟些孩子去逞强，看看，肿得像猪蹄子，拿筷子都不值得！ 不过，亮海大叔又喊上了： 你闭嘴吧！老子用你败兴，想当年那个时候，鬼子的子弹来了，咱怕啥来！胸脯一挺，子弹就飞啦！ 哦，太神奇了，怎么就飞了呢？
再次见到亮海大叔，则是在河南岸的杏林。杏树都很高大，枝杈弯曲伸延，斑斑驳驳，如老人那血管裸露、青筋暴突的老胳膊老腿。庞大的树冠被那些苍老的树枝桠杈紧紧地托着，像一个个绿色的大球，点缀在河的南岸。树间是密密的棉槐林子。
夏秋时节，这里是我们孩子的一个有趣的乐园。我和长锁经常钻进这片林子里，在地上觅着小洞，抠知了狗儿；或手持一根长杆子，嘴里嚼着一把麦子，待到只剩了面筋，便吐出来，缠到杆子上，听着知了的叫声，把杆子伸出去，又伸出去 一个个知了被粘了下来，它甩动着薄薄的蝉翅儿，哇哇乱叫！有时杆子没伸到，不小心惊动了知了，它很透灵， 哇哇 哼着哀怨的调子，洒下一泡尿，飞得远远的；或在地面上黄嫩的小草里，寻着 酸酒儿 ，嫩黄的细梗和小圆叶子，嚼起来可真酸呀，酸得流口水儿，不得不咂着嘴，眯起眼睛；或夜间找块空地，扯来一些干柴草，捡来许多石头瓦块，燃起火，捞起石头，朝树上直扔，打得树叶哗啦啦响，砸到树枝上会 咚 的一声，随之，石头 沙 咚 落入条林，如此同时，无数知了哇哇叫着，飞过来，飞过来！我们捡呀捡，一会儿工夫，就会捡上半水筲 不过这样的机会并不多，队上派亮海大叔看着，杏子采收了，他才允许，他可凶啦！
早熟的杏子成熟的时候，我和长锁来偷杏子，拿石头扔了几下，没打下来。我说： 上树勾吧！ 对，勾吧，你爬树的本事比我强，我打你个肩！ 他一怂恿，我便腚尖尖着，不知姓啥了
当我骑在树上，摩挲着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火辣辣的肚皮时，听到北面传来 沙沙 的响声。我一看，长锁钻进了条林，在条子里晃了晃，没影啦！几乎在同时，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吓得我一哆嗦，身子一晃，手把树枝，耷拉在半空里。
亮海大叔急了，扔掉拐杖，一边骂着： 兔羔子，几辈子没捞吃了，摔个三长两短，你妈问我要人呐！ 一边把我抱了下来，见我没事，又朝我屁股上拍了两下子！我惊恐不安地瞄着他。他气鼓鼓地瞪了我好一会儿，又拿拐杖朝树上拍了几下子，落下了一些杏子，喝道： 捡起来，快走吧，再来，看我不砸断你的腿！ 亮海大叔抡身走了，这时，我发现他的拐杖没用似的在空中划圈啦！
亮海大叔为什么不愿扔掉他的第 三条腿 ，长大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我常常想起那片杏林，常常想起儿时的 故事 ，想起亮海大叔 去思索去回味那不会忘却的童年往事！
作者简介
于喜京，男，山东海阳人，参加过《鸭绿江》函授，在《文学之友》上发表过 小说 、 诗歌 、散文等作品。诗歌《万物拾趣》被收入《午夜的 思念 》一书中。近几年，在网易《中国作家会刊》《中国散文》《大沽河文学》《现代作家文学》及《胶东文学》《胶东文艺》等电子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多篇。在网易《中国作家会刊》举行的第三界龙魂杯网络文学大赛中获小说二等奖，散文三等奖。 |
|
发表于 2022-1-26 19:1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