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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里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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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1 20:33: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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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王健康的关系是断断续续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就认识了。认识的缘故,是我们都学画画。
我们在一个地区,他在顺庆城,我在一个小煤矿,相距好几百里。地区每年办创作班时,我们才能从四面八方来相聚几天,其他时间不怎么来往。当时,王健康在我们这班后生中,是画得最好的。他很有灵气,悟性也高,他的构图跟功力,让我们极其羡慕,老师往往拿他的作品做示范。王健康这个人不气傲,十分平和,总是谦虚地说,哎呀,我的画不行嘞,还隔了许多功夫嘞。
教我们画画的老师姓刘,其来历赫赫有名,中央美院毕业。刘老师曾经无数次感叹说,我的画笔,虽然废了二十一年,教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还说,只要你们发狠,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冲出来的。
我们当然想冲出来——尤其是我。
在这伙画画的后生中,只有我是苦力的干活,煤矿工人的艰辛跟危险,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在井下,除开危险不说,我只要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凹凸不平的巷子走一趟,你就晓得其中的滋味了。所以,我极力想通过画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况且,我历来就有这个爱好。我的工友们都说,哪怕把我们调到食堂喂猪,或者打扫茅厕,都很乐意。而我的想法可能要稍高一点,最理想的去处,能够调到矿子弟学校教美术,或调到矿工会写标语画墙头画。当然,最最理想的是,能够调到县文化馆,一是能够脱离枯燥单调的煤矿生活,二是能够静下心来画画。看起来,我的要求也并不太高,却也能够看出我内心的急迫。
王健康没有我这个急迫的心情。当时,他是市机械厂的电工,工作轻松、悠闲,条件比我不晓得强了多少,至少,不要上三班倒吧!至少,没有什么危险吧!
刘老师在市文化馆,王健康若登门求教,也就是几步路而已,哪像我身处偏远的小山沟,出山一次都很不容易。再说我是个挖煤的,要上三班倒,每天累得要死,另外还要画画,你说,能吃得消吗?
所以,王健康的画技进步很快,像坐火箭样的飙到我们前面去了。
后来,在市里举办的一次美展中,王健康一举夺得一等奖,是幅油画,叫《山村炊烟》,构思新颖,画技老练,给人以极其温暖的感觉。刘老师非常高兴,竟然请王健康喝酒,我们几个人当然是陪衬的。那个时候,王健康喝酒很一般,只要喝两口,脸膛就迅速地绯红起來,像猴子屁股。我们还笑他,说谁若把王健康这张喝酒的脸画出来,一定会成为名作的。我们频频敬酒,王健康十分腼腆,连连说,哎呀,我实在喝不得嘞。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才小小地抿上一口。
我这个矿工,喝酒是非常厉害的,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其实,我内心里有嫉妒,妒嫉王健康冲到了我前面,我这般喝酒也是一种发泄。刘老师都有点不高兴了,不断地瞄我一眼。本来,他是庆贺王健康的,结果呢,好像我是个获奖者。
喝到最后,刘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要向健康学习,要刻苦画画,不要三心二意。
我们都点头说,刘老师,您放心。
王健康不太说话,总是听我们说笑。直到快要结束了,他才轻言细语地说,刘老师,我要争取到省里拿个奖。
刘老师听罢,哈哈大笑,酒杯一蹾,说,健康不错,有志向,你先冲省里,以后还要向全国美展冲刺。
总之,刘老师对我们的鼓励很大。当然,我们心里很明白,王健康才是佼佼者。
我没有任何办法,除了上班流汗吃苦,业余时间只有发狠画画,这耽误了不少瞌睡。耽误瞌睡,又怕在井下出事故,心里极其矛盾。那个时候,通信又不发达,人们联系的方式就是写信。所以,我经常给刘老师写信讨教。刘老师这个人真是太好了,几乎每信必复,非常有耐心,我是很感谢他的。后来听到王健康调到市文化馆(这肯定是刘老师退休,力荐王健康)这件事情,对我的刺激相当之大,我如果也能像他那样专门画画,那该多么的理想。
时隔五年,王健康的油画作品竟然在省美展夺得金奖。消息轰动了整个画界。媒体大力报道,这让我们更是羡慕不已,当然也十分的失落。
那幅作品叫《撕裂》,构思怪异,几朵玫瑰花四分五裂掉落在地。偌多的花瓣,或曲卷,或干枯,或沾着泥土,或沾有一滴微小的水珠,整个画面呈现出浓厚的忧伤跟痛苦。观众只要仔细欣赏,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跟战栗。
我不明白,王健康为什么画出了这样一幅画,这跟他以前作品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以前的作品整个基调是平和的,温馨的。或是乡村的一条黑狗,或是面含微笑的乖态的苗家妹子,或是沉静的瑶族大嫂,或是小桥流水,或是青翠起伏的丘陵。当然,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幅《撕裂》给人的感觉更富有冲击力,更富有内涵,充满想象的余地。
可以这么说,这是他绘画的重大的超越与突破。
省展我当然也去了,这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我在那些作品面前慢慢游动,羡慕跟嫉妒不时地涌上心来,心里非常难受。如果展厅里也有我的作品,我还会是这种低落的情绪吗?我强装笑容,跟王健康握了握手,说了些祝贺之类的话,却明显地感觉到,王健康并不怎么激动或高兴,甚至还十分冷静。他对我淡淡地笑了笑,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话,就忙于应付去了。我感到奇怪,他的作品能够过五关斩六将在省里拿头奖,多么的不容易。他为什么不兴奋呢?作为一个青年画家,这可等于跨上了一个很高的台阶。
刘老师也来祝贺了。几年过去,他已是垂垂老矣,银发无力地卧伏在硕大的脑壳上,似乎透露出过往生活的艰难跟痛苦。他跟王健康的神态完全不一样,非常激动,站在王健康的作品前面不走,甚至还主动耐心地向每个前来欣赏的观众讲解,似乎比自己获奖还要高兴。我走上前去向他问好,刘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张玉喜,你还要努把劲嘞。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这次美展上,我听到了一个不妙的消息——王健康跟他婆娘离婚了。还说,这幅油画就是他离婚后画出来的。我似乎明白了,难怪在《撕裂》里面包含了那么多的痛苦跟无奈。对于他离婚的消息,我感到极其惊讶。我曾经看到过他婆娘,一个乖态女人,说话细声细气,身材苗条,眼里水汪汪的,是电机厂的工人。当时,我非常羡慕这双职工两口子。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难道有跨不过的坎,以至于要分道扬镳?王健康有那么好的条件,又有一个乖态贤惠的婆娘,如果专心画画,那该是多么的惬意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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