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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于在波
1948年5月。庄户人家春耕大忙时节。地处偏僻的六家子屯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风暴袭扰。接连七昼夜昏天暗地,黄土闭日,田野流沙,燥热狂袭。
屯里十几座散落在一弯土山南侧又低又矮的泥土房,腹背受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风沙之中承受着难以言状的折磨。
即使是平素喜欢去户外溜达的老年人与天性活跃喜好玩耍的半大孩子们,宁可糗在家里的炕头上睡闷觉,也绝不会走出屋门儿半步。
整个小屯显得异常的萧杀与恐怖,仿佛地球濒临毁灭前令人惊悚的前兆。
暴风肆虐的白天很难见到村落。只有到了夜晚十分,庄户人家糊就厚厚窗户纸的窗棂投射出来的,那一小块二尺见方微弱的豆油灯光染成的斑驳的橘黄,泄露了这里的人类讯息。
这日早晨,昏黄的风沙突然一下子不知去向了。
那轮失踪多日的太阳,毫无征兆地赫然出现在屯子的东天边上。那浑圆的一轮,特别的硕大,特别的鲜艳,特别的耀眼。
断折的新榆枝染红了,风蚀的灰房子染红了,撕裂的村间路染红了。
屯子里异常的静。屯东头有人跺一下脚,那清脆的回声,屯西头都会听得十分的真切。
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那昏暗的风沙天气,天空一下子清明了,反到感觉有一种莫名的不适应。
就在这天早晨,家住小屯西北角,原本就体弱多病,三十一岁,已生育两个男孩的王明远突然落炕了。只见他面色枯黄,呼吸微弱,阴阳掺半。
找大夫看病,得到百里开外的洮南府。
那时候,去往洮南府没有一个像样的道路。走出六家子,平原衰草没膝,丘陵古树盘绕,低洼沼泽密布。
无亲无故,孩子幼小。高个、健壮、方脸、小眼睛的王明远的妻子王夫人,只好请来了距六家子十几里远,大毡帽屯四十岁的大神李凤仙。
大神李凤仙是二神李老憨的老婆,一对夫妻档。
在这一带,李凤仙那可是十里八村的名神儿。
这天傍晚。坐在王明远家炕沿边上,白胖胖的脸庞,肥嘟嘟的身子的大神李凤仙,面沉似水,双眼微闭。
身材瘦小,小圆脑袋,二神李老憨站在屋地上。他一手抖动着特制的驴皮鼓,一手舞动尺把长的鼓槌。一通手鼓作为引子。然后一边手鼓,一边高歌。神调流畅,韵味十足: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树林奔,
家贼哺鸽进房檐。
行路的君子住旅店,
当兵的战士住营盘。
五爪的金龙归大海,
千年的乌龟奔沙滩。
大路断了行车辆,
小路断了走路难。
十家上了九家锁,
还有一家门没关。
叫老仙,你听我言,
点起了大难香,
敲锣打鼓,
我要请神仙那哎。
大神李凤仙浑身如筛糠,表情如醉,神仙渐渐附体。
二神李老憨接着边鼓边唱:
左手拿起这文王鼓,
右手拿起这赶仙鞭。
鼓也不是鼓,
鞭也不是鞭。
驴皮鼓,柳木鞭,
笨的啦的报的远。
横三竖四八根弦,
还有这乾坎艮震难坤兑,
大神李凤仙浑身如筛糠,表情如醉,神仙浑然附体。
叫老乡你听衷肠,
或是灰色或是黄。
或是鬼来或是长,
或是哪吒三太子,
或是托塔李天王。
要想家人得安泰,
就得把神仙请上房。
大仙你把来仙报,
一共来了有几员,
请你把名字报个全。
大神李凤仙坐在炕上,两只手不停地拍动着双腿,闭着眼睛,头不停地高频率地晃动,身体抽搐着,两只脚不停地点击着炕墙。
虽然东家燃香火,
谁料没有压堂面
不见香火不见钱,
神仙静观不出山。
王夫人明白了李凤仙的用意,急忙在香火前面押上了几张钞票。
香烟缭绕,香火红艳,香气逼人。
大婶李凤仙乜斜着魅狐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香火,以及香火下面的那一沓。
片刻后,才应答道:
飘飘忽忽来眼前,
清清楚楚两位仙。
两位神仙不一般,
都在今日来当班。
一位就是胡天霸,
一位名叫胡翠莲。
二神李老憨边敲边唱:
草民一员王明远,
病在床上十余天。
究竟何故难起炕,
恳求仙家快看看,
大神李凤仙晃动脑袋,神兮兮地来到王明远身边,看了看脸色,摸了摸脉。沉吟了半天。梦呓般低语:
你丈夫不是实病,只是大限已到,阴间让他去当教书的先生。情事难料,小神法术有限,难以回天。
虔诚的王夫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直叩头:
大仙,快求求您了,大仙,您神气通天,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孩子他爹一命,孩子都太小,不能没有他爹。就是整天让他坐在炕上,有口气在,不去下地干活,也行。这样,毕竟家里面有个主心骨呀!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也有个人商量!
你丈夫命数大限已到。如果你坚持让你丈夫的生命延长,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得把一个人的寿命借给他。如果谁愿意借给你丈夫寿命,那么这个人就得在原有上天注定的有限的寿命中减去借出的寿命。这样,你的丈夫兴许会有存活的希望。
王夫人立马应允,面向李大神磕头: 如果这样的话。我心甘情愿把我的寿命借给他爹十年。
李大神一愣:既然这样,我只好试一试。我先给你画一道佛,这道佛是用朱砂写就,让你丈夫服下。再则,你得去你们屯子里的狐仙堂天天跪拜。真心祷告,心诚则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了七七四十九天
打这以后,王夫人除了悉心照顾王明远老汉,为王明远四下掂对各种古老的偏方医治外,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还要家里地里的活计一身担。不仅仅如此。从老王家到屯子北隅的狐仙堂,原本杂草丛生,莽荒无路。最终硬是让王夫人踩出了一条亮光光的毛毛道。
屯子里的人们经常看到狐仙堂里,一早一晚,虔诚的王夫人跪在那里,弓着腰身。静静地跪着,静静地磕着,静静地念着,一跪就是两个小时。
一天早晨,从狐仙堂拜祭回来的王夫人,突然发现王明远拄着一根棍子,颤巍巍地抖着身子,站在自家的房后。他那哆哆嗦嗦干枯的右手,正有气无力地搭在蜡黄的额头上,深陷的眼窝中,那双无神的眼睛迷茫地眨动着。
王夫人目瞪口呆。她急忙奔过来,扶住王明远。顿时泪如泉涌。
王明远有气无力地说,这一觉 睡得 太累了,太 长了。我 清楚的记得 我 睡觉前 打算打开天 与 邻居张大哥一起 去种他家的苞米。可是,我 醒来的时候,我走到 咱家的房后一看,咱家后面的苞米 都有大人啵了盖深了。
王夫人一边流泪一边心里默默地叨念着:七七四十九,七七四十九,七七四十九 果真是七七四十九!
吐个吐沫都是钉儿。我要还愿,我要把我答应给大仙的,兑现我所有的承诺。
王夫人张罗着,把自家仅有的那头不足九十斤重的小猪杀掉了,供奉狐仙堂。
同时,召集了全屯子的人来吃全猪宴。
王明远虽然性命保住了。可是身体十分虚弱,下不了田地。孩子幼小。王夫人只好自己家里地里一身担。
王明远自幼喜好读书,乐于书法。所以常常有人利用农闲的时候,聚集在王明远家,听取王明远讲《北宋黄庭坚涤亲溺器》《汉朝董永卖身葬父》《后汉江革行佣供母》等孝感天下的历史 故事 。常常利用过新年的节点,这位唯一的屯子里识文断字,写得一笔俊秀蝇头小楷的 秀才 ,为屯子里的庄户人家义务书写春联。王明远笔下的春联不仅仅有屯子里人们对发家致富安居乐业的渴望,更有对良好人性的点拨:兄友弟恭千古义,父慈子孝一家仁。德门富有三春景,宝地阳生万倍金
眨眼间,又是一年春节到。
王明远挥毫泼墨,为生产队的政治夜校写完 学大寨 青石板上夺高产,赶昔阳 盐碱地里获丰收 ,又为屯子里的知青点集体户写上了 扎根农村志不移,广阔天地炼红心 ,紧接着又为邻居老张家书写对联 新年纳吉庆,嘉节号长春 。他边写边叨念着:你这个横披,应当写:欢度春节。
刚写完一个 欢 字,王明远便停下笔来,眉头慢慢皱起。自言自语:咦,我写的这个 欢 字,它咋看不到一丝的 欢 劲儿呢?
他摇了摇头,面呈苦涩。
他慢慢放下笔,原本仅有的一丝红润的脸颊,不知何时早已褪去,被几许苍白占据了,整个人也变得僵硬了起来。
几个月后,人们正准备新一轮的开犁播种时,王明远走了。
屯子里的人掐指一算,王明远老汉整整多活了二十五年。
王夫人活到了九十六岁,儿孙满堂,三个孝顺的儿女为她养老送终。
作者简介:于在波,1962年9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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