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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韦凤英
四婆因为会讲 故事 ，所以我们爱缠着她；我们因为爱听故事，所以爱缠着四婆。那时我们都是十来岁的女孩，晚上吃了饭帮妈妈收拾好厨房、做完家务，就不约而同出去找四婆。夏天带一块烂草席，走到村巷的泥地一铺，高声一叫，四婆摇把葵扇就来了；冬天夜长还冷，我们就去到四婆家，她有只大火笼，放足木炭，我们就围在火笼边烤火，听她讲故事。
四婆讲的故事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民间传说：生葱配熟肉。她说：从前有个巧妇，聪明过人，偏偏她 父母 却把她许配给一个傻里傻气的男人。一天，巧妇叫男人趁圩卖她养出的猪仔。那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趁圩入市买卖东西都是男人担当。巧妇知道男人傻气，就一再交带他猪仔要卖高价些，不然会吃亏，男人连说知道了。
赶到圩上，别人给多少钱男人也不肯卖猪仔，他说我婆娘交带过我要卖高架的，你们都不是高架！
直到散圩了，男人也没能把猪仔卖出去。正在他失望时，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他赶紧拉住骑马的人，要人家买了他的猪仔，他说我婆娘要我卖高架，守了一天就见你最高架了，你赶快买了猪仔吧。
骑马人是个员外，很有钱但不需要买猪仔，便推说没带钱在身。
男人忙不迭地说，先把猪仔带回去，给个地址姓名再上门去收。
员外很想知道男人这么傻，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婆娘。便从随身褡裢里抽出纸笔写了几行字交给男人说，这是我地址姓名，你不会找我，可以叫你婆娘来找我给钱。
男人接过纸条，欢天喜地回家了。他守了一天，终于将猪仔卖了高架。
回到家，男人将经过告诉婆娘，并拿出纸条复命。
巧妇气得快晕了，接过纸条，叫男人念一念。男人说，念什么？你知道的，我不识字。
巧妇只得细打量纸条，她小时放牛，经常把牛拴住，跑去村边私塾窗下听课，略识一些文字。只见纸上有四句不诗不言的话：屋后有簇无节竹，门前有间乱嘈嘈；风吹竹表是我姓，草鞋二百是我名。巧妇思忖一会，晓出了话意，地址：员外的家屋后有一大簇芭蕉树，门前有间小学校，一下课小学生就乱嘈嘈的；风吹竹表就是凉，员外姓梁；草鞋二百只就是一百双，名字叫百双，员外姓名是梁百双。姓名地址有了，在这周边附近的农村是很容易找到那里的。但男人听得糊里糊涂，不愿去收这钱。
巧妇只得亲自出马，找到员外家。员外佩服巧妇聪明，便挽留她吃了顿饭。饭后给了猪仔钱，还用茶箩装了一样礼物送给巧妇。巧妇回到半路的桥头边，揭开茶箩盖一看，是一碗煮熟的猪肉，上面撒了一层切碎的生葱。巧妇知道含意，员外说她是聪明人却配给了熟肉一样没有生色的傻男人，她一气之下从桥上跳进河里自尽了。
从那以后，民间就开始流行食物煮熟后才撒生葱花，那食物就很美味了。
四婆讲完故事后，哀叹一声，唉！女人命贱，父母作主，由不得自己，那时只有男人休妻，没有女人休夫，女人不愿过了，只能去死！四婆然后又像安慰谁一样说，不过，生熟搭配，很有生色，味道好多了，为什么要自尽呢？若是我就不自尽，活出生色来。
最后，四婆又哼出一句作为总结：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四婆说的第二个故事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她自己编的版本，故事情节不像后来我们看舞台上电影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说，祝英台女扮男装外出读书，与梁山伯同床共枕。梁山伯看祝英台面貌皮肤都不像男人，怀疑他是女人。就割两张芭蕉叶铺在床上，说明早起来看谁睡的芭蕉叶黄了皱了，谁就是女人。
晚上梁山伯先睡着了，祝英台不睡，将芭蕉叶拿到窗外等露水滋润。天亮后倒是梁山伯睡的芭蕉叶残破不堪，只好收回怀疑。梁山伯看见祝英台胸前鼓鼓的，又说他胸鼓得这么高，肯定是个女的了。祝英台口出巧语：男人奶大好当官，女人奶大好养儿郎！我是男人奶大了，我日后能当官！梁山伯看到祝英台蹲下拉尿，又说他是女人。祝英台又巧言以对说，蹲着拉尿是有礼，站着拉尿射死蚁！梁山伯看到祝英台的内裤有血迹，又怀疑他，说，你有这东西肯定是女人了。祝英台又口出巧语：昨晚猫儿叼鼠过，滴点樱红在我身，怀疑又被祝英台巧语遮掩过去。
我打断四婆插嘴问她，四婆，樱红是什么？
四婆循循善诱教诲我们说，樱红就是女人的经血，每个女孩到了一定年龄，如果没有这东西，寻医问药千方百计也要医治得下身毎月定期出几天血。再过几年，你们这帮妹仔也会这样的。听得我们又惊怕又新奇！对自己的身体成长有期盼又有畏惧，盼望快点长大体验那份新奇，又惧怕那种下身流血淋漓的经历，这毕竟是流血啊！
我们女孩的生理特点和有关知识不是妈妈教的，也不是学校老师传授的，更不是从书本上获悉的，而是早早就让四婆在讲故事中顺带给启蒙了。等到后来上到初中的生理卫生课，关于女性特有的生理知识，已经比四婆传授的女性生理知识整整迟了五六年时间，我们早在十来岁时就已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早已惊慌过了，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到事情莅临自己身上就能淡定从容地应对了。
四婆的故事大多是讲男傻女巧的，或是控诉男人变心花心，同情女人苦难的。她有个特点，讲完故事肯定要说一两句总结性的话语。
一晚在村巷说完高文举、珍珍姐的故事，又说了陈世美中状元后变心接受皇姨招亲，讲完她总结说，有情有义高文举，忘恩负义姓陈人。马上招来在大巷乘凉的三几个小媳妇的愤愤不平，她们叫嚷质问： 怎么所有姓陈人都给骂上了，我们就是姓陈的，你连我们都骂了，我们忘恩负义了吗？
四婆马上怼过去： 你们有这些忘恩负义的德性吗？你们哪个做有这种损阴功的事？说来听听，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嫌他们打断四婆的讲述，纷纷帮腔说： 四婆又不是说你们，陈世美就是姓陈的，没说错啊！不要自己揽事上身哦。 在强大口舌攻势下，那几个小媳妇偃旗息鼓不作声了。
四婆不光会讲故事、会诵诗背文，持家也很了得。那时每家每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孩子，就像猪乸生仔，都有一大窝。而四婆家刚好相反，什么都不缺，独缺孩子，少养孩子 生活 就比较富足。她仅有个独生子，为了凑成有子有女这个好字，她认了个叫彩群的干女儿，勉强合成个好字。
四婆会讲故事，还很会吵架，给人安花名，连她家人也不放过。她的亲妯娌大嫂年老了前额头发全掉光，她给安个花名：光头雁，与大嫂吵架，吵到激烈处，她就什么话也不说，就是连声高呼： 光头雁，光头雁......
她亲妯娌二嫂有支气管炎哮喘病，我们当地叫 生虾病 ，一发作便会扯风箱般急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时还会出现快背过气去的现象。四婆就给她安上 扯虾婆 的花名，妯娌间有争吵，她也毫不留情地大喊： 扯虾婆！扯虾婆！ 气得她二嫂咳得更厉害，喘得透不过气来，也出不了声骂她什么，她就骂赢了，得胜回家去。
最无法理解的是，四婆除了对妯娌，对有意见的人安花名骂个天翻地覆外，对她的丈夫、我们的四公，她也安个花名，咒骂得更凶更惨。经常听到她大骂四公： 特等公！特等锤！四方木...... 这个特等，可不是中国社会上各单位评优评先进的等级名称，而是我们当地对傻瓜蠢子，头脑呆实不灵活，像横摆地上的四方木一样，不撬动就不会挪动一下的蠢子笨人的特定称呼。
像四方木的四公从来都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特等样。不过，四婆尽管嘴上骂得比雷公还凶恶，但并没有动手打过四公，连想都没有想过。女人只能嘴恶，不能动手，这点妇德她还是懂的。
可是有一次，挨骂太多的四公，忍不住就回了一句嘴： 我是特等公，那你就是特等婆了。
四婆很感意外，愣了一会，突然扬手啪的一掌搧在四公脸颊上，接着怒骂： 我可以骂你，你不可以骂我！你敢骂我？你这不中用的家伙，看我不打死你！
四婆从门角抽出一根扁担要劈向四公，四公慌忙夺门而逃，一口气逃出村外，躲避到天黑才回来。但也仅仅是这一次还口，四婆一巴掌教训得他更老实更特等了，往后仍是四婆骂，四公忍受着。但四婆 特等婆 这花名却随之传了出来，村人都知道有特等公就有特等婆，但都畏惧四婆那张可以杀人的利嘴，没人敢在她面前乱叫，都是在背地里私下叫。
四婆的独子永生长得一表人才，相貌一点也不像四公。永生很聪明，读了初中还想升高中读大学，这在当时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聪明子。可是四婆不让，说读了大学就会远走高飞不在身边了，一个独生子不能远游的。有才有貌的永生初中毕业就在镇上考了份公职，也算是村中的状元了。
才貌双全又有公职的永生刚满二十岁，就被四婆张罗着娶亲了。成亲那天，宴客满座，还请到当地的采茶戏剧团来唱戏助喜。我们这些半大的男孩女孩都高兴得像是自家的喜事一样，像一只只猴子般在四婆家的几间房子乱串；晚上戏班开台前，我们又在搭于晒场上的戏台这边瞧瞧，又串到那边看看，还围到后台看茶娘们化妆。
忽然，几个大妈也涌到后台看茶娘，她们用眼神和嘀嘀咕咕的悄悄话，指向茶娘中最好看的那位。我听到她们说： 看，长得那么美！怪不得专演花旦。
长得美特等婆才要认作契女呢！咦，那面相怎么那么像永生？像是姐弟一样，可是她是特等婆的契女呢。
我看向那茶娘，面相确实有点像永生叔，这就是四婆认的契女，我第一次见到。事后我本想请教四婆，不是她生的契女怎么长得像她生的儿子一个模样的面相？可是又怕牵扯出那几个大妈的议论，遭四婆的利嘴攻击。同是村中长辈，我不希望她们吵架结仇，略懂人事的我只能把这疑问装入肚子中。
同样年轻美貌的爱珍婶婶，肚子很争气，一年一个，三年就给四婆生了三个孙子。四婆笑得脸像一朵花： 呵呵！我家独竹成林、开枝发叶了！ 但高兴的同时却是辛苦劳累，用四婆的话说： 背脊有背手有抱，泥地有爬肚又有。 她一生只生养过永生叔，哪侍候过这么多幼小孩子啊！她骂人的嘴更利了： 特等公，特等锤，你赶快抱一会二狗子啊！怎么啦？假仔还有真孙呢，你不乐意带是不是？ 四公只得成天背着二孙子在村里晃悠。
可是，四婆怎么骂起假仔还有真孙这样的话呢？这是我对四婆的又一个疑惑。
有次四婆抱孙子在村巷玩泥沙，大热的天，她挽起两裤腿，我看见她左膝盖下有个大碗口一样大的疤痕，便问她： 四婆，你这么大个的疤怎么弄来的？
四婆赶紧迅速扯下裤腿遮盖住疤痕说： 年轻时上山割草严重摔伤，敷了很多生草药，伤好揭开草药就有这个大疤了。
四婆孙子多了，没空再给我们讲故事了，我们也渐渐长大，没时间再听故事了，各自都忙自己的事。
（待续）
作者简介：
韦凤英，女，广西平南县退休教师，广西作协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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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4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