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巴勃鲁·聂鲁达
凤凰古城是山城，凤凰古城是水城。夜里的凤凰古城是山水相依的梦，它一半属于喧嚣，一半属于宁静。
我喜欢古城是寂静的，我要等到一座城里的人都睡去，漫山的春风都沉寂，满天的繁星都升起。那时，只剩沱江的流水和孤寂的河畔，与我来说，凤凰的夜才开始。
我踏着夕阳的余晖来到这座古城。游客如云，我像把自己扔进了沱江，身不由己。可我始终无法汇入浩浩荡荡的游客队伍。在游玩的路上，我永远孤独，却因此而独立清醒。我试着逆流而上，那是太阳落山的地方。我要在黑夜来临之际，把自己安顿在一方不起眼的石板上。那样，我期待的凤凰之夜才能开始。
我耐着性子，看着夕阳落下。暮色降临，山城水雾起，万家灯火上。夜终于要来了。一盏盏明灯是夜的眼睛，华灯初上时的古城是美女盛装。红的黄的都是灯光，金的粉的都是倒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旖旎灯光笼罩的沱江是妖媚喧闹的，也是真实明艳的。每一个璀璨辉煌的夜，都是凤凰古城活色生香的寻常日子。
河畔卖虾饼的妇人夜里生意不错，平摊的竹箩筛中盛着虾子，虾子青黑透亮活蹦乱跳。妇人壮硕，脸色红彤彤，她挥舞着锅铲手脚麻利，她用蛋糊裹起一团虾子甩进热油锅里，一阵滋滋作响，一个红艳艳的虾饼出锅，脆咸新鲜。这样的卖虾饼妇人，沱江两岸有很多，夜游的人们总是不甘平淡孤寂，美食能把夜色点缀得更真实。
虹桥下沱江夜景一览无余，我站在桥头像观潮，游人如潮水来了去去了来，他们终究都是过客，两个年轻的比丘尼是我眼里的景。秀气的比丘尼在夜里行动自由，她们用手机拍夜景，也私语，也静思。可我就是能感受到她们的与众不同。此时情景就像汪曾祺笔下《受戒》的场景，和尚僧人也是俗人，庙里也杀年猪，和尚也能娶妻。我眼下的比丘尼是真实的存在。她们喜爱美景，也分享欢愉，如此真实的活着就是一种修行。我看她们是一道景观，不用说，看风景的我也是他人眼里的景。反观诸如是，因果前为因。想到此，我便挺挺腰身，站得再端正些，既然知道会做别人眼中景，那就尽力做得美好。
沿着沱江两岸行，三五步内必有老妇人卖银器饰品，一方竹匾上方撑着一豆灯，她的不远处必有卖果子妇人。卖果子妇人挑子里盛着当季的枇杷或腌渍的梅子，灯光下果子异常娇艳，滋味也不差，价格还算合理，十几块钱能买得一小袋，酸酸甜甜的滋味给如梦幻的夜景增色，让人心神俱佳。卖银器的老妇个个满脸褶子，估摸也有七八十岁，却目光炯炯，尤其在夜色里，眼眸如星辰。她们是不是白天卖饰品的妇人，我分辨不出来。妇人们都穿一样繁复的苗服，裹高高的包头。无论白天黑夜，我所见到的妇人都是一个模样，可又想，谁能熬得住成天成夜的辛劳？想必她们也像太阳和月亮是换班劳作吧。那我就可以大胆地把白天的问题再述一遍。听她们说些苗家往事是夜里最好的消遣。无论我问多少话，她们手里的活一刻也不停，或者是绣一只鞋垫，或者正做一只鸡毛毽子。年轻的我戴着眼镜才能看清夜色，七八十岁的她们正在一样的夜色里飞针走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的对话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她们说话的声音低沉又轻缓，那些话十之八九我听不懂。可每次看她们讲话的神情，我就心下欢喜，继而安静。
我们坐在石墙下的木凳上，我们的对面是吊脚楼上的临江客栈，那是另一个世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酒吧歌手正深情唱：
故乡 还在原地，
但早已不是童年是故乡。
卖银器饰品的老妇多是当地 生苗 ，她们一辈子 生活 在凤凰，从来没有离开故乡。当地人把本土苗族分得渊源清爽，根正苗红的苗族是指不与其他族类通婚，这样才敢称 生苗 。若是根源上发生了异族通婚嫁娶，其后代就只能称 熟苗 。生苗老妇不用言语，举手投足间人都能看出湘西风情，可她们竹匾里盛卖的银器银饰却不太地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老妇只要十块八块，我也就不必在意银子的真假。这夜色中陌生人汇聚，与我真正有瓜葛的只怕只有眼前老妇，买个饰品，博得她一笑，何乐而不为？
终于到了十点，夜渐渐沉下去，酒吧的歌声渐停，古城声息都入了沱江。滚滚沱江水，逝者如斯，江水终带走喧闹，留下寂静。
我仿佛一条游鱼，顺流而下，轻松欢畅。游人渐少，路也渐宽。远处灯火阑珊，白天不曾走的跳岩也敢行几步，白天不好意思搂抱的大树也敢伸臂拥抱。石桥栏杆上的蛛网一个一个透明又柔软，眼前的雾桥只剩几只红灯笼。想起郁达夫《春风沉醉的夜晚》，我眼下的春风里有了一丝微寒，我终于等到一座古城走向沉寂。
横七竖八的木船泊在桥下，白天它们载客沱江泛舟，夜里它们也是累了，酣然入梦归平静。不远处水里有虾娄，还有张开的网，谁下网箩明早 自然 有谁来收。江边浅水区，一个老人穿着高筒胶鞋，左手打着手电筒，右手举着鱼叉。他迅速快捷地刺向水中，鱼叉尖上挣扎着一苗小鱼，河边背着鱼篓的小男孩雀跃奔来。收鱼入篓，爷孙相视一笑，又开始下一轮的捕捉和等待。小男孩给我看鱼篓，他已有七八条收获。我给他的鱼篓子拍照，他站得笔直，脸上洋溢着骄傲。孩子的周末之夜就这样度过，明早他会吃到煎小鱼。我一边 祝福 小男孩童年 幸福 ，一遍祈祷鱼儿们快逃，可他们的世界与我又有何关联？
沱江的下游夜更静，空气仿佛凝聚成一块冰雾，水气裹挟着夜色冰冰凉凉。漆黑的夜里，点点星光就更显明亮。一家经营文房四宝的店铺还亮着灯，四扇木门敞开，女主人端坐书桌焚香抄经，见我走过，她微微颔首笑，我也回笑。这样的夜里，孤寂的人都是熟人。我是寻着石阶上的洞箫而来。一个男人低头吹箫，他恍若在无人之境。一曲《梅花三弄》荡漾在沱江上，胜过万千酒吧的欢歌。苏子当年游赤壁，不也要营造一个客吹洞箫吗？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时间过了千年，可这一幕却又重叠出现。这一刻，我的内心是充盈的，仿佛浑身通透闪闪发光。
这是一座不到千年的古城，可时间长短又能说明什么，这一刻的寂静让我穿越历史的风烟。回到西岐故里，我要行走在三千年积淀的文明里，再忆凤凰古城，第一个画面便是夜的沉静，心的澄净。
原谅我再啰嗦一句，如果你看过宫崎骏的动漫，无论是《哈尔的移动城堡》，还是《千与千寻》，那你就更要感受凤凰古城的夜，山水和灯光融合之景，凡是宫崎骏营造的梦幻之巅，凤凰都有。
原来这个世间的美景，不仅可以复制，而且可以雷同。
原创：侯玲 |
|
发表于 2022-1-26 20:4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