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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结合部是个小型农贸市场。
对这里的人来说，林荫路像是一枚烧红了的烙铁，印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上，沸腾了 生活 与季节。尽管后面就是大型超市，可楼房里的住户更愿意光顾平房。去张大爷家买土鸡蛋，到巴特尔爷爷家买牛奶。如果想吃时令的新鲜果蔬，可以去李大婶家，她家庭院里有个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小菜园。垃圾事件后，平房里的住户也总到楼房串门，在欢声笑语、推杯换盏间拉近了邻里关系。
我常常去张大爷家买土鸡蛋。他的琴声是最好的广告。张大爷常年着一身走了样的绿军装，很沉很暗。若是夏天，他坐在那棵老榆树下拉琴，汗衫上的几个小窟窿就不时地跳跃出来。老榆树上有个鸟巢，几只鸟和着琴声啾啾地叫着。张大爷的琴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似乎 人生 所有的悲悲喜喜，都凝结在这琴声中，化作一缕轻烟。他的身子起起伏伏，似乎在沿着琴弦的路，向前奔驰 张大爷的琴声是林荫路的一道风景，总惹的路过的人停下脚步，驻足倾听一会儿。
张大爷是汉人，却把马头琴拉得风生水起。他十二岁起就跟邻居巴特尔爷爷学拉马头琴，到现在，能把一首《万马奔腾》从水拉成冰，把阳光拉出月色。张大爷生得魁梧高大，脸庞黝黑，颧骨突出，从外貌上看与蒙古族无异。这不足为奇。小镇地处毛乌素沙漠腹部。千百年来，蒙古族和汉族在此生根繁衍，两种文化在交融碰撞中长出了枝叶和藤蔓，依附在同一根脉上。两个民族是缠绕在一起徐徐升起的炊烟。蒙古人的奶茶手把肉被端在了汉族人的餐桌上，汉族人的烩菜炒菜也成了蒙古人家的最爱。
而一盘香脆金黄的炒鸡蛋，是汉族和蒙古族餐桌上常见的菜肴。张大爷的鸡蛋不愁销售。
总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装鸡蛋的竹篮子摆在石阶上，张大爷坐在石凳上拉琴，而他的身边，是坐在轮椅上的张大娘。
张大娘身上盖着一条褪了色的羊毛毯，倚靠在轮椅上，头微偏，笑着看身边拉琴的张大爷。她的头很小，悬在高高的领口上，缩着头，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落的枯叶子。
一首曲子拉完，张大爷站起来，把毯子给张大娘掖好，推着她在巷子里走一圈，不时地低下头来说着什么。这个外表粗糙的男人在看老伴的时候，像是用嘴唇小心地吹着火，用刀仔细地雕一尊佛像 眼里全是柔情。张大娘的嘴唇喃喃蠕动，手轻轻地转动了一下，反握住了张大爷的手。
他们是对方眼里一本深奥无比的书，只有他俩读得懂。
见我走过来，张大爷把轮椅推在老榆树下，替张大娘把毛毯重新掖好，转过身来招呼我。
这几天的鸡蛋新鲜得很呢！说完嘿嘿一笑，面颊更加黑红了。
我笑了。前些日子我从张大爷这里买回家的土鸡蛋，有的鸡蛋不新鲜了 蛋黄干瘪瘪的，像傍晚挂在天边的昏黄太阳，蛋清透明但仍聚拢着；有的已经坏掉了 敲开鸡蛋壳，蛋黄松散成一坨，蛋白和蛋清混在一起，还隐隐有股腐烂味。我知道，这些鸡蛋张大爷夫妇俩积攒了很长时间，自己舍不得吃，卖钱补贴家用的。
但我还是会来这里买鸡蛋。
买了二十颗鸡蛋正准备回家，刘保险夫妇走了过来。
张大爷赶忙招呼：这次是新鲜的土鸡蛋呢！说完又嘿嘿一笑。刘家夫妇一个劲地摆摆手，不要鸡蛋了！不要鸡蛋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又向前走了几步，踮起脚来向院子里张望。张大爷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刘家夫妇身上。
要不进屋里坐坐？张大爷问。
刘保险涨红了脸，后退了几步，不了不了 却被身后的女人一脚踩住，女人伸出手来，在刘保险的背后使劲掐了一把，男人咧开嘴 嘘 了一声，喊了一句：我们想买您家的公鸡！
张大爷一愣：公鸡不卖！留着打鸣呢！
那几只打鸣的公鸡吵得我家儿子睡不好觉，他明年就要中考了 我给你双倍的价钱，行不行？女人的声调越来越低，近似于哀求。
给多少钱也不卖！张大爷忽然提高了嗓音，黑红的面颊变得青紫，脖子上的青筋暴出，像被人挖去了心肝宝贝一样。继而往前走几步，又退了回来，瞪圆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刘保险夫妇。
不卖就不卖！至于吗，好像谁要来挖你们家宝儿似的！刘保险夫妇也被张大爷的举动吓了一跳，小声嘀咕着走开了。
坐在一旁的张大娘手伸出一半，刚喊了句 老头子！ ，猛然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大爷几步跑过去，轻轻拍打着老伴的背，安慰道：这外头风大，咱们回家！
张大爷家的院门打开了，几只鸡在门口溜达，旁若无人地啄着地上的米粒，鸡头一耸一耸的。在前面领路的，是一只红冠子的大公鸡。它看到我，翅膀微微张开又合上了，然后转过头去，一路温言细语，召唤着母鸡和小鸡进了院。每晚鸣叫的就是它吗？我问自己。
我搬进林荫路小区的第一晚就被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吵醒。那声音高亢清脆，似乎就在我的窗子底下，一声高过一声。
夜半时分，一只鸡啼叫起来。接着，像捻子被点燃一样，一群鸡啼叫起来。那群公鸡似乎总是在深夜时醒来。它们自说自话，你一言我一语地啼叫着，将黑暗中的楼房和平房连成一片。楼房里有一户人家亮了灯，一个男人打开窗子骂了一句，灯又灭了。是刘保险的声音。
鸡叫声让我感到亲切温暖。离开 故乡 十几年来，早已听不到乡村的各种声音，然而欣喜的是，我还让这最真切的一声鸡鸣，一如既往地活在宿命里。在鸡一遍遍的啼叫声中，我一步步靠近故乡，心也熨帖起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慰，踏实地重新入睡。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张大爷 他把拆迁款抬得那么高，是否不想让别人轻易就买断了自己的故乡？原来有时候，故乡只是一种声音。
几家欢喜几家愁。楼上楼下的几户居民却被鸡叫声扰了好梦。一连几日，我都在鸡鸣后听见楼上小夫妻的争吵声。那些带着哭腔的咒骂声和摔打声，从各个角落纷至沓来钻进我的耳膜里。小夫妻是开淘宝网店卖奶食品的，夜猫子一样的生活规律，却被几只鸡搅得不得安宁。而我，又被这对小夫妻搅得不得安宁。
想起那几日我下楼时，遇见刘家的那个男孩，他顶着个熊猫眼哈欠连天，边下楼梯边使劲拍着护栏，嘴里嘟囔着：早晚有一天把你们都掐死！跟在他身后的我吓了一哆嗦，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听了半天才知道他在骂那几只打鸣的公鸡。在楼梯口，男孩狠狠地给了墙面几脚，那些黑黑的脚印，或深或浅。
风把张大爷家的院门关住了。我兀自地笑了起来，又觉得不太妥当，捂着嘴，边走边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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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