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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礼泉认识这位老者的，那是在五年前，2013年的3月份。
那时家人住院，我过去照看，进了病房便看见这位老人。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满头白发，静静的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病房里不时有人进出，说话。他丝毫不为所动，始终保持那样的站姿。
来了没多久，我就跟一床比较熟了。一床是为中年人，好像做了什么手术，还不能动，每天就那么静静躺着，他的妻子一直在照顾他。那是个比较泼辣的女人，说话大嗓门儿，有时跟护士也闹不愉快。但是她对丈夫很温柔，经常坐在床前，给丈夫削苹果削梨，喂水喂饭。一边做着这些事儿，一边静静地跟丈夫聊天。到了下午，他们的孩子有时也会过来。大女儿上初中，小儿子上小学，两个小家伙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时候吵闹起来，做母亲的就大声训斥他们，然后笑着跟我聊他们。
老人从不参与我们的谈话，也不理会我们。在窗前站久了，就在床沿坐下，依然望着窗外，或者然出去走走。他走过这边时也是正视前方或者门口，不看任何人。他习惯把双手拢在腹前，走得也并不快，毕竟是一位老人了。
家人只是碰伤，除了吃喝拉撒，平时就是躺着。我闲着无聊，便趁下去吃饭的空当儿，买了一本《红楼梦》回来，没事了就翻看几页。
那天正看着，老人要出去。走过床边，忽然停下，说： 《红楼梦》？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我赶紧站起来，笑着把封面亮出来，说： 没事做，随便看看。 他笑着看我一眼，点点头，出去了。
这之后我们便开始说话了。有时他走过这边时，会跟我打个招呼。老人看着一脸严肃，但语气却很和婉。他出去并不是下楼，而是在楼道来回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有时也会在楼道尽头的窗前站一会儿。如果正巧我也在那里，他便会和我聊上几句。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好像在这里呆久了，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谈话中我知道老人70多岁了，是位退休教师，以前在县城一所高中教书。
因为是同行，于是两人都觉得亲切。原来老人也喜欢《红楼梦》，那天见我在看，觉得年轻人看这书的好像并不多，便对我有了好感。
再聊下去，才知道，老人不光喜欢文学，也喜欢历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有看，还收藏了不同的版本。正好这些我也读过，于是共同语言更多。老人颇为得意地跟我说起他和这些书的 故事 ，说起在 生活 艰难的时候，他是如何省吃俭用的攒钱，就为了买一本书。因为这事，老伴儿不知道跟他怄了回多少气。老人说得很有趣，让人听着仿佛是他在同敌人斗智斗勇一般。每当说起这些，老人便很 开心 ，完全不似平日里的严肃。
我不知道老人的病况，有一次问起，老人连连摆手，说：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听一床的大姐在老背后说，老人好像是因为车祸入院的，已经住了很久了。平常是小儿子照顾他，有时候女儿女婿也会来，而且他们总是在晚上才来。每次他们一来，几个人便出去，到外边聊天，好像担心影响其他人休息。然而几乎每次都惹得老人很不高兴，悻悻地回来。
熟悉之后，有时我也会到窗前去。每次我还没走到他床边，老人就会侧一下，往里边站，腾出地方来。从窗口望下去，正是院子，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人提着东西匆匆走过，有人推着轮椅，边走边跟病人说些什么。对面正在盖大楼，用隔板将工地围起来了，院子显得有些狭窄。
你看那棵树，花开得多繁！ 老人说。
院子里有一颗不知名的树，不大，却花繁锦簇，如雪一般洁白。正是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院子里却很寂寞，只有一些国槐和柳树，少有鲜花。于是这棵树就很引人注目。
原来老人在赏花。
老人说，有一次他们搞同学聚会，回母校去。几十年后故地重游，他们这些老人都很感慨，同行的好几个人都作诗留念，还互相唱和。老人记性很好，很多诗都是随口说出。说到自己的作品，更是逐句逐字细说，如何写，如何改，又是如何为了一个字，想了好几天才定下来。听着不像游故地，倒像是赛诗会。
老人说，这段时间没事，他打算为这树花写几首。《红楼梦》里不是有海棠诗社吗？他一个人也要搞个诗社。然后把以前跟同学们的唱和诗整理一下，做一本《海棠诗集》。
我想请老人写一首诗，老人却总是推辞。他好像有些羞涩，觉得不好拿给外人看。
但是有一天，老人却没心思说诗。那时有人正要出院，衣服脸盆，大包小包的提出去。一群人搀扶着一位老人，慢慢地从那棵花树下走过，走出了院子。老人看着那群人远去，喃喃着，这都半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屋里成什么样了，老伴儿有没有动他的书？他走的那天，书桌上还摊着一本书，老伴最不喜欢他乱摆了。
不知道门前那棵杏树开花了没有？ 老人说，神情有些黯然。
两个星期后，家人出院，我也要回去了。老人知道我要走，给了我一张纸条，说是到路上看。临走时老人送我到电梯口，我们都有些不舍。可能以后我没机会再到这边来，即使来了，礼泉这么大，可能也没法再见面，这一别只怕就是永别。我想给老人照张相作留念，老人答应了，抚平了头发，又拽整衣服，站好了。他的腰背有些佝偻，神情也有些落寞。家人已经下去了，我只好照拍了照，匆匆地告别了。
坐上车，我取出老人的纸条，原来是一首诗，是那首依着海棠诗社，跟同学的唱和诗：
晨起信步来重门，银雪映眼花一盆。
织女巧弄白绡练，吴刚捧酒醉人魂。
今朝因我情有偶，昨夜为谁泪遗痕。
雨疏风骤谁与似？使人徘徊到黄昏。
五年过去了，我再没去过礼泉，一别竟真的成了永别。老人今年该有80了吧，他的身体还好吗？不知道他的《海棠诗集》准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还会为一个字，整天整天静静地看着，思索着。
作者简介：王宝宝，陕西蓝田人， 教育 工作者，热爱文史，作品见于煮酒论史、简书以及《在蓝田》、《散文之声》等微信平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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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