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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侯玲
前天，远在广东的小姨给我的母亲说： 我昨夜梦见娘，她给我说，坐的凳子太矮，够不着灯绳子。 母亲忙不迭应承： 我明天就糊最好的凳子，过两天就给娘上坟去。 母亲和姨妈说着她们的妈妈，我的外婆去世十三年。
今天，母亲带我去给姨婆上坟。姨婆是外婆的姐姐，去世已有十八年。十八年，我家已经长大了一个美貌姑娘，十八年的坟头也慢慢少了悲伤。烧纸钱时，我照例絮絮叨叨： 姨婆，你坟头的地衣长得可真好，坟地外围还长着一圈嫩嫩的荠菜，你是知道我爱尝鲜吧。 母亲说： 姨，过两天我去给我妈上坟，家里都好着，你别操心。 十八年，我们已经接受亲人离开的现实，一层黄土隔不住我们的思恋。
昨天一场春雨，万物是得了春天的令，迎春花开数点，桃花朵朵含苞，地衣发胀，荠菜嫩绿。太阳微暖，春风轻抚。我们坐在姨婆的坟边说着家常相思。荠菜饺子曾是姨婆和外婆最爱的美味。两位老人皈依多年，忌吃葱蒜戒荤腥。荠菜是节气节令里的尖，荠菜能让她们尝到最鲜的春天滋味。春季里的蔬菜，荠菜椿芽拔头筹。椿芽价高，老人更喜荠菜，物美价廉。荠菜素饺子，荠菜配豆腐豆皮或碎木耳；荠菜包包子撒些地衣进去味道金不换；煮挂面扔几朵鲜嫩荠菜，锅里顿时一汪碧绿，绿荠菜与银丝挂面相得益彰，春天的气息扑鼻而来。到了春末，荠菜开出紫莹莹的花，拔了杆子带着果荚窝浆水，这是天作之合，浆水面是素食者夏日的恩物。一味荠菜，能把食素老人的 生活 调剂的两季无忧。依我说，一味荠菜在素食者的日子里，它比孝子贤孙更实在有爱。
我剜了一颗荠菜抖抖土，大声对母亲说：中午包荠菜饺子，要肉馅的。母亲笑笑说：你就爱逗你姨婆，小时的你呀，皮得紧。你姨婆偶尔来咱家住，我给包荠菜豆腐饺子，你非要吃荠菜鸡蛋饺子。我不依着你，你就大声闹，我把你关门外面，你姨婆气得不吃饭。母亲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我。我至今困惑。鸡蛋到底算是荤还是腥？信佛忌口之人把蛋和奶都归为荤腥，那能吃的还有什么，不都成了清汤寡水？儿时，每每我这样发问，姨婆和姥姥都要赶紧朝地上吐唾沫，连声念： 阿弥陀佛，佛祖不要怪罪娃娃口无遮拦。 我的这些顽劣往事，仿佛刚刚发生，就在昨天。今天是一夜春雨把记忆吹醒，我又变成了七八岁的娃儿。
八岁时，我在麦地里挖荠菜，大草原一般的麦田，我丢了一只绿色手套，外婆佝偻着背寻了一个早晨才找见。十岁时，我把一兜野菜用清水浸养一夜，翠绿坚挺，它们如伸长耳朵的兔子，偷听着我和外婆说话，外婆给我说： 这一棵是荠菜，有点辣味；这棵是油勺儿荠菜，甜着呢；那棵是响响荠菜，野味更足。 十二岁时，我拎着竹筐和伙伴在麦田里疯跑，荠菜看得见我，我的眼睛看着天，半个下午时间，我只挖了薄薄一筐底荠菜。晚上，母亲斥责我偷懒，外婆护着我说： 春天的娃都是脱缰的马，好不容易换了单衣，让娃松泛一下，玩得忘了挖菜是正常。
外婆说的这些话才过去几天？外婆教给我认的野菜就在我的脚边。我挖了一颗油勺儿荠菜，这些年我很少见它。我给母亲看它，她正忙着捡拾地衣，头也不回。我拿着一棵油勺儿荠菜挡在母亲前面，她不得不停下手，可也不细看。她说： 你是娃娃头一个，就长不大。小时候就是这德行，非要人跟着你转。 我扬扬手里的油勺儿荠菜说： 长大有啥好？长大了油勺儿荠菜稀罕的都寻不到了。 母亲也附和着说，如今麦田里喷农药，别说荠菜，蒿子草都看不见了。我们停下手里的活，细细看着眼前的这一棵油勺儿荠菜，它像个活化石。我看见我的童年，母亲也看见她的成长岁月。我们各自诉说一棵荠菜在我们成长里的 快乐 。我说的多是挖野菜有趣，吃起来香甜。母亲的回忆比我多了些苦涩，她又想起瓜菜代的特殊年月。比起我今日对荠菜的稀罕，今日的母亲，更多了一种能不吃野菜的庆幸。
这人世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六十年前是河的源头吗？六十年前，母亲靠野菜度日，面带菜色，一棵荠菜是救命菜，天天顿顿吃野菜，人都是伴着眼泪难下咽；三十年后，母亲用野菜调剂锅灶，荠菜是老天春天养在田里的一道美味，人手脚勤快就能尝尝鲜，咬咬春；今日，荠菜是我踏破铁鞋得来的运气，我要用它隆重地包一顿饺子，庆贺这春在城外荠菜花。
一棵荠菜的命运也是一段起起落落的 人生 ，得意失意，它可曾感觉到什么？也许它就是一棵野菜，只懂得按照时令生发；也许，它也感觉到了时代的脚步太快，于是就把家安顿在墓地坟茔，乡野小路，越是人迹罕至越是它的自由天空。它这是一种妥协退让还是一种桀骜不驯？
母亲唤我回家，她不知道我的想法，就像我猜不透一棵荠菜的想法。我随着母亲的步伐，荠菜随着春天的步伐。我即将去肉店，买肉剁馅包荠菜鲜肉饺子，这是活生生的现实；荠菜将盈盈立在春天，避开尘世喧嚣，这也是它活生生的现实。春天里，我是俗到尘埃的吃喝，它是雅到极致的成长绽放。
今天，我把自己的胃安顿舒服，算是对春天有一个交代，也给我的姨婆和外婆一个交代。荠菜，把自己的子孙后代安顿好，算是给这个时节一个交代，也是给祖祖辈辈生发在春天的万物一个交代。荠菜啊，你我的等待是以年为期限，是春天的拉扯让我们彼此有了交集。一顿荠菜饺子吃完，我们又各自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世界。就像刚才，我挖荠菜总挑着大棵儿，小苗苗要留下结籽实。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归根结底是大家的，是四季的。
今夜，我定能睡得安稳踏实，是吃了荠菜饺子的安稳富足，更是借着春日之鲜味想了故人，忆了往昔心里踏实。这个春天的头就开得很好，我心满意足，再说一句：荠菜之味最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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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