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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薛辣辣 墨上尘事
凡是 自然 的东西都是缓慢的。太阳一点点升起，一点点落下。花一朵朵开，一瓣瓣地落下，稻谷成熟，都慢得很。那些急骤发生的自然变化，多是灾难。如火山喷发、飓风和暴雨。一个孩子要长大是很慢的。一个人睡觉，也是很慢的，从日落到日出，人才能休息过来。
毕淑敏 《星光下的灵魂》
1
去年冬天，我在广西一个叫寻信的村子支教，那里条件很恶劣，我和同行的朋友只能住在狭隘简陋的小宿舍，学着用柴火煮饭，用冷泉水洗脸，但日子不算糟糕，当地的老师和学生都对我们特别友好，山脚下占地不大的寻信小学，温馨得有如一个大家庭。
课堂上，我们给孩子们讲新奇事物，二十几双眼睛亮晶晶地眨巴着；课间，年轻老师们童心未泯，和学生玩着各种小游戏，欢乐无边。
有一次，在玩 摸鱼 游戏的时候，我的脸颊被一个学生不小心用手肘撞了一下，嘴里顿时溢满了血腥味。一个学生停下来，惊呼: 呀，薛老师嘴巴流血啦！ 孩子们惊慌起来，愣在原地。我摆摆手说没事，我牙齿本来就不好，稍微磕碰就会流血，习惯了。
我去水边漱干净了嘴巴，转身打算回去才发现后面跟着个矮矮瘦瘦、头发枯黄的小女孩，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问她: 你怎么啦，嗯?
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眼泪从脸颊两边滑落，直哽咽。
我摸摸她的头，拉她回教室，她一边走路一边抽泣，说老师对不起。她又说: 刚才撞到您的人是我，我知道你一定很痛，我不是故意的。
我笑笑说没关系，让她安心上课，不要多想了。山里的孩子就是这样，平日里爬树、打闹、干农活，看似强悍，实际上往往因为自卑或缺爱，内心敏感得让人心疼。这是个好女孩，纯真且善良，我好惭愧，因为平时从未关心甚至是注意过她。
然而当她带着哭红的泪眼回到教室，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还有人往她身上扔小纸团的。他们讲的是方言，我只能听出个大概:
你怎么那么坏呀！
你爸死得早，你妈妈不教你做人吗?
老师都害啊你，垃圾女。
甚至有学生扯了扯我的衣角， 老师不要靠近她好不好?她很脏，可能有传染病。
我板着脸叫安静，他们又改为了窃窃私语。那个小女孩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不敢反驳。我说我真的要生气了，他们仍嬉皮笑脸。
于是我第一次对他们发了脾气，课也不上了，把课本往讲台上一甩，管它呢，回宿舍睡大觉去！结果关上门我就哭了。
2
我真的没想到自己被撞了一下就咋咋呼呼的，结果给一个小女孩带来了如此大的排挤和伤害，而自己也太懦弱了，反应竟是生气和逃避。不怪学生，他们还小，不懂事，心灵仍是美丽澄澈的，大概是因为在小山村里，大人们忙于生计很辛苦，对平日里说过的闲话没太多顾忌，也没做好对小孩的正确引导，就容易传到小孩的耳朵里，容易以讹传讹，演化成一些带着攻击性的话语，伤及他人。我偏偏做了导火线。
不能再这么不负责任啦。我洗了把脸，回去上课，又很正式地向同学们道了歉。他们都有些内疚，不敢闹了，个个踊跃回答问题，回归了淳朴和可爱。
只是，我仍感觉自己很对不起那个小女孩。下课了，同学们有说有笑，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把头再抬起来。我看座位表，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娇睿。娇睿娇睿，我不禁想起张爱玲 小说 中有个女主角叫王娇蕊的。我又小心地打量她，发现她脸小小的，睫毛长长的，忽略灰扑扑的、不合身的衣服和略微凌乱的头发，她其实是个漂亮姑娘。
我对她有所亏欠，从那以后便常常逗她，渐渐的，她阴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很淡很羞涩的笑容。
3
不久之后，娇睿闯祸了，把班里一个男生的耳朵咬出了血。老师们问娇睿为什么咬人，她不哭不闹不解释，低着头，一言不发。老校长说娇睿在学校从不理人，我跟她说过话，让我去试试。
她脸上很脏，我用脸盆装了水，给她擦了脸。我说: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有什么事可以跟老师说说。我念书的时候也打男生，用扫帚用书本，因为他们特调皮，老捉弄我。
我知道她是信任我的。她用很细的声音告诉我，那个男生喊她妈妈垃圾婆，喊她垃圾女，还用泥巴往她脸上抹。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她摇摇头，不肯再说。我让那男生写了检讨，他很委屈，说自己才是受害者。我说你知道自己干了啥好事，他羞愧了，脸变得通红。
后来问起老校长，他叹口气，说娇睿 父亲 早几年外出打工，客死他乡，剩下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做母亲的很辛苦，起早贪黑，又是上山割草药，又是挨家挨户收破烂，才三十多岁就熬出了白发。娇睿很懂事，帮母亲干起活来勤勤恳恳，手上都是茧。但村里小孩不懂事，拿她们取笑是常有的事。娇睿因此很自卑，很沮丧，渐渐地孤僻了起来。我听后觉得很心酸，娇睿才八九岁，在条件稍好的家庭，这本是一个被泡在蜜罐里的年纪。
我做了一些努力，即使微不足道，我不知道娇睿是怎么想的，很自私的是，我心里至少释怀了一些。
4
摸鱼 的时候，我让她做我的搭档，以前玩这个游戏，她都是混在人群中乱跑，不至于让自己晾在一边显得与众不同，也害怕同学们的嫌弃和排挤。有捐赠书送到学校，我喊上她帮忙搬，又去县城印了 劳动能手 的奖状给她。作文课上，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夸赞她写得好，同学们投去惊讶又羡慕的目光。我这样做很有 心机 ，因为我知道，外来老师的夸赞与偏爱，在孩子们眼中是很有威信的。渐渐的，他们看娇睿的眼光似乎也有所不同了，偶尔会主动和娇睿说上几句话，然后 惊异 地发现，原来娇睿是很可爱很正常的女孩，和班里其他女同学一样善良单纯。娇睿也学会了与他人说笑。
冬至那天，我受邀到娇睿家吃晚餐。很昏暗很拥挤的一间小房子，为了御寒，四周钉着报纸和尼龙布。一盘白菜炖肉，一碟酸豆角，几块柚皮酿，加上一锅自家田地里产出的大米煮的饭，已是这乡间妇人的最大诚意，她不多言，局促得直搓手，但我都感受得到。吃完饭我就要离开，娇睿妈妈执意要送我，我便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了下来，肩膀一抖一抖的。我走近才知道，她哭了，我问她怎么了，她只哭，把头搁我肩上，到最后也没倾诉半句。
后来我再回想起来，才隐约体会到一些她的付出，她的心酸，她的隐忍。
生活 真的很不容易。我支教以来，体会得越来越深刻。
看多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见多了贫穷、劳累、病痛与难堪，我才明白自己动不动就抱怨生活不顺无非是无病呻吟。同时，我感到羞耻，以前的自己曾浪费粮食、乱花钱、通宵玩游戏，自私得很。
5
娇睿跟我说过: 老师你知道吗?我叫娇睿，是因为妈妈名字有个‘娇’字，爸爸名字有个‘睿’字。我想，就算爸爸已经离开人世，他仍是爱我和妈妈的，他一定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不孤单，也没必要自卑。
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亲密的默契。我问她: 那你还咬人不?
她说: 不会啦，这是不对的，我要检讨。
我说: 娇睿，你是个好女孩。
说完她笑了，眉眼弯弯。怎么形容那种笑容呢?就像裂缝中的阳光，照的是潮湿阴暗的角落，却和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样充满着温暖和希望。
亲爱的娇睿，你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做个有出息的人，知道吗?到时候你可以带妈妈去大城市，看不一样的风景，过更好的生活。若你不想去，也没关系的。不要害怕生命中不完美的角落，阳光在每个裂缝中散落。
END
作者自述：
薛辣辣，90后写手、翻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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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