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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薛辣辣 墨上尘事
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厌；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莫言 《檀香刑》
去年我和几个朋友去广西北部一个小山村支教。那里条件恶劣，我们住学校里简陋的宿舍，做饭要用柴火，上厕所要去公厕。刷牙洗脸要先用锡桶去山脚下装新鲜山泉水。然而谁都没有怨言，这场支教活动不仅充满公益性，还能使我们体验到很多新乐趣。
我们几个年轻老师童心未泯，跳大绳、爬树、摘杨梅、走田野，怎么 开心 怎么玩！有时候就算什么正事都不做，爬爬梯田走走山路，绕村子一圈，也十分愉悦。天气逐渐热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打算着哪天去山间小河里摸石头、钓鱼。
顺便还游个泳什么的，哈哈！ 大勇说。他是憨厚善良的城市好青年，年龄比我们大一点，但仍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生。
刚好他的这句话被进门的老校长听到了，老校长神色突然间变得紧张， 游泳?使不得，使不得。老师可不能做坏示范。这里的小溪小河都没人看管，水深石头多，很危险。
大勇说: 我们都是成年人啦，校长。
老校长有些生气， 村口那个小瀑布，留意过吗?
我们点点头。
那个小瀑布高约二十米，水流倾泻而下，下方是光滑巨大的岩石，四周绿树、草苗掩映，下游河湾波光粼粼，十分清幽，的确是避暑、消遣的好去处。说不定还可以在旁边扎帐篷、弄烧烤
咳！ 老校长打断了我的美好幻想， 去年夏天，城里来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在瀑布上方的石头上打闹玩乐。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概是为了在女孩面前逞英雄，想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结果脚底打滑，从瀑布坠下
大勇弱弱地问了句: 他 死啦?
老校长责备似的看了他一眼，说: 手断脚断，头骨碎裂，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苍白了，流的血都被冲得干干净净，你觉得呢?
我们都暗吸一口凉气，再也没敢提去河里的事了。
山里的小溪小河确实存在比较大的安全隐患，它们大多曲曲折折，大小石头密布，加之水蛇、老鼠、毒虫的威胁，山清水秀是真，危机四伏也是真。
初夏是小山村最动人的时候，人和景物都换上了夏装，每日被鸟鸣声叫醒，空气清凉又微甜。然而，这也是学校频繁下达学生安全 教育 通知的时候， 禁止学生到江河水库游泳 首当其冲。每天放学前，学校领导要做一番关于游泳安全的讲话，反反复复举着往年学生溺水身亡的事例加以强调，学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领导说话时我们也在一旁听着，但说实话，我个人并未有太大体会，心里也没有足够重视这件事。
谁知，不久后发生了一件我至今仍不愿回忆起的事。
那是五月末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一整天都没有课，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去山上拾了柴，到镇上买了菜，决定把晚餐做得丰盛些。太阳已经落山，红霞染红了半边天。我们几个支教的年轻人加上几位当地老师，以及一直都很照顾我们的老校长，围在一桌旁，在腾腾的热气中有说有笑地吃着白菜炖肉、柚皮酿和草鱼火锅。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哭声，还夹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粗口话。
老校长率先起身，说去看看咋回事，不一会儿再回来时，脸是刷白的。他让几个本地教师出去，却让我们先坐着别动，又喃喃说了句: 别吓坏了年轻人。 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碗筷。大家都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我心里像在打鼓。
哭声尖利地劈进来，让人不寒而栗，这时老校长同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不是学校的错，别怪老师，别怪学校啊。谁好受啊。学校也难，学校也没钱啊 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附近蛙声四起，嘈杂无比。我似乎还听到一个男老师说: 请节哀顺变。
我的朋友小颖又怕又好奇，走到门口往外看，腿一软，顺着门框就往下滑。我们都冲了上去，扶住小颖，朝门外看去。
校长在擦汗，老师们脸色难堪，对面站着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男的黑着脸，负责骂，女的只顾大声哭。再细看，那个妇女背上也有个人，像个学生，但肢体僵硬，一动不动。
是个死人。 大勇说。
我瞬间打了个激灵。
还真是。夜色急剧地浓了起来，妇女背上那人苍白得几乎发亮。校长看到我们出来了，急忙忙走过来跟我们解释: 五年级几个学生去山脚小河湾游泳，溺死了一个，他家长背着尸体找上来，说是学校疏忽
我们低声惊叫。大勇问: 那咋办?
校长身体因情绪激动而剧烈抖动着，他两手一摊，眼里就闪出了泪花， 能咋办?学校又不是没强调过游泳安全，平日里老师惩罚教育也不算少了，有的老师下了班还要去河边巡察，已经够负责了。学生家长 心情 悲痛可以理解，但若要学校和老师承担这条人命，确实说不过去啊,我们也无能为力。学生出了意外，哪个老师会感觉好受?
那学生的 父亲 冷冷地说: 我要我儿子，或者二十万。
做母亲的则两手朝后把儿子固定住，她的脸因痛哭皱成一团，眼泪在脸颊上流不下去，只能在脸上横向扩散，漾成一片水光。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疯了似的，谁也听不清喊叫的内容，但我们都觉得心酸害怕。校长背过身子，擦了擦眼睛。
他很快就镇定了神色，对这对可怜的夫妇说: 学校没有这个钱，而且也没有直接责任。我们天天都和学生强调不能私自到江河水库游泳，也不能全怨我们啊。人死不可复生，你们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请节哀。
这时，那妇女突然露出了愤怒又疯癫的神色，几乎是把儿子的尸体往地上一摔，又哭倒在地上。那尸体被水泡得肿胀而僵直，膝盖和后背没办法弯曲，别扭地硌在地上，眼睛也未完全闭紧，嘴巴呆呆地张着
我太阳穴 突突突 直跳，瞬间感到头晕目眩。
那妇女跪着喊 我的仔啊，我的仔啊 ，十分瘆人。
那尸体干巴巴地贴在地上，像条涸辙的鱼。
我突然干呕起来，泪往外涌。
老校长走过来拍拍我的背， 别看了，孩子。回去歇着吧，没事的。 又对另外几个支教老师说: 回去吧，都回去吧，别多想。
谁也没胃口再吃饭了，我们回到宿舍，外面的动静渐渐没了。我们一个个刷牙洗脸睡觉，但内心不得安宁，大家都翻来覆去直到大半夜。我则熬出了黑眼圈。
学生和村民议论了好一阵子，这场风波也就过去了，反而是我们做老师的，沉默了许多，谁也不愿意再提起这事。
小山村还是那个小山村，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我们仍跳大绳、爬树、摘野果、走田野，怎么开心怎么玩。但有些事永远也不会被改变了，我们也永远忘不了。
听说老校长自己掏了两万块钱给了溺水学生的家长，不知是真是假。我们跑去问，老校长就支支吾吾闪躲着，不愿谈这事，手抖个不停，像是老了二十岁。现在我回忆起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抽自己种的烟草，穿烂得见脚趾的解放鞋，一年四季的午餐都是萝卜干配白饭。
两万块几乎是他所有积蓄了。
END
作者自述：
薛辣辣，90后写手、翻译，天秤座 梦想 家，喜欢观察 生活 ，喜欢刻画普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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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2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