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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大驴
刘长军
听奶奶讲，我的祖辈原先 生活 在东乡，后来逃荒流落到了沂河源头，并在此安了家。东乡具体指哪儿，奶奶也说不清。
我素未谋面的爷爷单传，直到父辈，人丁才兴旺起来。
由于是外来户，当时在村里没有什么地位，从一开始，我的祖辈为了表示谦恭，就把自己的辈分压得很低，凡是本村的人，大都尊称为长辈。人们把这种没有血缘的关系叫作庄亲。都说穷人辈大，也不尽然，那得分什么情况。
若干年下来，辈分渐次拉大。全村三十多个姓氏，四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这些人不论大人小孩，大多数都是我家的长辈，更是我的长辈。辈分最大的，我得叫老爷爷，也就是曾祖辈；他们的子女，纵使年龄比我小，我也得叫爷爷或姑奶奶。
我小的时候，对庄亲或辈分问题抵触情绪很大：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凭啥就得称呼人家为长辈。
父亲 对庄亲或辈分问题却很重视，认为那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后辈必须遵守。村里每户人家以及每个人的辈分或称呼，他都了如指掌。见了比他辈分大的，他都一本正经地按辈分称呼。
看到父亲称呼年龄比他小的人为叔啊姑啊婶子爷爷奶奶什么的，态度还那样真诚，我觉得非常滑稽。
父亲不光自己身体力行，还经常 教育 我，见了人要有大有小，该叫啥就叫啥，叫了小不了自己。牲口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
我天生口讷，亲姑亲舅我都叫不出口，更不用说按庄亲称呼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父亲当过兵，扛过枪，性格耿直，热心公道，在村里有一定的威望。或许这个原因，人家也会高看我一眼。他们遇见我，大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因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有嘴甜的，还会一口一个大侄子，一口一个大孙子。
我只好被动地回应着，但从来不叫称呼。遇着喊我大侄子、大孙子的，我都是 白挤白挤 眼蛋子，然后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走开。
他们知道我懒语，大都不跟我计较，也可能是故意逗我想看我翻白眼的样子，再见面时照常跟我打招呼，照旧喊我大侄子、大孙子。
父亲对我的礼貌问题零容忍，他只要发现我见了长辈不说话，不按辈分称呼，就会把我呵斥一通，并给我起下小名： 你这个样，早晚人家会叫你大驴。
人们管警告或负面预言叫起小名。大驴则是公驴生殖器的简称或文明叫法。人们把没有礼貌、性格孤傲的人叫作大驴。
得了大驴这个称号，声誉会严重受损，事事处处会受到打压，地位仅次于四类分子（地富反坏）。
村里有个叫张五的青年，平时见了人没大有礼貌，又因为舅舅出身不好，影响了自己当兵，一气之下，便跟舅舅划清了界限，断绝了来往，于是落了个大驴的诨名子，人臭得就跟狗屎似的，连讨老婆都没有人愿意跟。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跟大驴的标准比较接近，所以对大驴的称号非常敏感，生怕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大驴。为了避免成为大驴，我暗下决心，想改掉自己不爱说话的毛病，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见了人我仍旧张不开口，依然是人家先跟我打招呼，依然是人家喊我大侄子、大孙子。
关系好、出身好的人称呼我为晚辈，我还能勉强忍受。让我无法接受的是连村里四类分子的老伴也喊我孙子。
我上学、上坡干活，总要从一个四类分子的家门前经过。这家男当家的不知什么原因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
他的老伴作为被管制人员的家人，并没有明显的压抑，说话办事总是风风火火的。她经常坐在自家大门的过道里，手里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只要有人从她家的门前路过，她都会主动打招呼。按庄亲，我应该称呼这户人家的男当家的为爷爷，女当家的为奶奶。
父亲对他们很友善，见了他们总是一口一个叔、一口一个婶子的。
他们对父亲也很恭敬，好像还有点巴结的味道。
男当家的性格比较内敛，见了我总是善意地点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女当家的却没拿自己当外人，见了我不是大孙子吃了么，就是大孙子干啥去，总是无话找话。越是有人的时候，她似乎叫得越亲。
每当听到她喊我孙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堂堂贫下中农的后代，根正苗红，哪有你这样的奶奶。我亲奶奶还没有直呼过我孙子呢，你凭什么喊我孙子。你明知道自己的老伴出身不好，还这么套近乎，这不是成心想连累我吗。
可是我一直不好说出口，毕竟按照庄亲，我应该称她为奶奶。
直到有一天，不满十二岁的我，因未积极参加运动，被年龄大一点的同学在小学的院墙上贴了大字报，批判我没有革命觉悟，是保皇派、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后，我才被动地觉悟过来。我决定首先要做的，就是跟 走资派 和四类分子划清界限，其中也包括那个喊我孙子的反革命分子的老婆。
当她再次喊我孙子时，我鼓起勇气，双手拤着腰，挺着胸膛，高昂着头，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以后你别叫我孙子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奶奶。
她怔了一下， 呱嗒 沉下脸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知为何，她忽然来了精神，满是皱纹的脸由阴转晴。看样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她努着嘴对我说： 俺叫你奶奶，你叫俺孙子
我听着不大对头，楞了一下。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反了，便立时住了口，用手拍着大腿， 哈哈 笑了起来，眼里还笑出了泪。她一边用拴在褂子襻扣上的手绢擦着眼泪，一边改口说： 俺叫你孙子，你叫俺奶奶，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
我不管，反正我没有你这样的奶奶，你别叫我孙子就行了。
你不认，我不叫，你也是俺孙子，因为你爸爸叫俺婶子呢。
他是他，我是我。
你不让俺喊你孙子了，俺不喊了就是；你不认俺这个奶奶了，回家问问你爸爸同意不。
我被她堵得难受，恨得牙根痒：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非要给人家当奶奶，还动不动把人家老爸搬出来。
我后悔刚才她把话说反了的时候，怎么没能及时反映过来，答应一声，给她误当一回长辈，也出出气，解解恨。
此时，街上已经有一些人闻声往这里观望。我怕让他们知道了，很快就会传遍全村。我开始有点心虚。我忽然隐约觉得：自己的做法，怎么跟张五同他舅断绝关系有点相似。
我感到事情不妙。村里的人肯定会说三道四。弄不好，我就成了第二个张五了。即使戴不上大驴的帽子，让父亲知道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狠狠地瞪了眼前这个庄亲奶奶一眼，撂下一句话： 以后你再喊我孙子，我还找算你。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她的大门前。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埋怨祖宗 都怪他们当年太谦卑，我才有了这样的奶奶，才有了这么多的庄亲与长辈。
作者简介
刘长军，当过农民，
参过军，干过企业，
退休搁笔多年，
提笔追忆，以文会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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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6 20:13:52